1
列车员扯着嗓子喊:“最后一次了,十块钱两盘。”钟语听到声后朝里挪了挪脚,方便他通过。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让她疲乏,精神恍惚。对座的男人穿了一件蓝色衬衫,陈旧油腻。疲惫同样铺满了他的面庞,依靠在他身上的女人似情人,暧昧忸怩,气氛着实不明朗。冬日昏暗的车厢里有凶猛的风刮过,钟语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裹紧了衣服,独自撑过这漫长漆黑的深夜。
她查了查手机,火车还有四个小时才能驶入云南界内。这些天里她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她行走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放眼望去是一片茂盛惨绿的森林,山中央的房子灰败落魄,空气中染了墨绿色的因子,潮湿腐朽。一个男人朝她走来,她看不清他,他不说话,她不记得那是她爱过的哪个男人。
钟语是个恋爱杀手,她生的漂亮,却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她跟遇到的任何一个人恋爱,有的是餐厅服务员,有的是百货公司老板,有的是社会精英,有的则是刚进入社会的工薪青年。她不用计谋,漂亮总是她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2
她又梦见了那个男人,以及她极力想到底在哪里见过他,梦将醒时分,她看着他俯在她身边轻声说话,意识和梦境相互拉扯,刚想要弄清楚他说了什么,她就醒了。
就这样挣扎了几天,钟语动了去找那个地方看看的念头。没有具体的指向,只记得梦里的吊脚楼吱呀呀摇晃,周围有潮湿的水气,经年失修的木板拼凑在一起,那个男人缓缓走过,背对着她,屋子里几近漆黑,枯黄的煤油灯发出幽微阴冷的光,他们同处一室,气氛有些瘆人。
她想了想,吊脚楼,那应该就是云南了。
3
她先是到了昆明,找到了大车司机聚集的地方,他们的车里装满了香蕉以及各种热带水果。她知道他们会穿越各式各样的小村落,一路南下,最后到达与边界接壤的某个交货地点,卸掉整车的货物,然后重新装满,辗转波折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周而复始,乐不此疲。
周围慌乱,手机也只有微弱的电,她问起师傅,到昭通要走多久。
昭通啊,你坐大巴估计得5,6个小时吧。我们这卸货装货的比较慢。得一天。
噢,那我能搭你们的车吗,我去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坐大巴比较麻烦。
装货大哥迟疑地看了看钟语,似乎摸不透这姑娘的用意,模样又生的那么漂亮,这不明摆着羊入虎口吗。思忖了半天,索性让钟语上了车。
一路上车飞驰狂奔。钟语脑海里朦胧的闪过一些什么念头,她依稀记得跟梦里的那个男人来过这里,那时候下过雨的道路还很泥泞,他们停下来休息,借住在村落的某户人家,土豆米饭生硬难以下咽,南方潮湿的空气快要让她窒息,村两旁的竹子密密麻麻茂盛高大,仿佛要把人淹没其中。
“快吃饭,别看了。一会我们还要走更久的路。”
钟语当时有十七岁,她想起那个男人说过这话。她听话地吃完饭,胆怯却又兴奋地看着这周围的一切,她不知道她要去往哪里。
4
车到了昭通,司机停下来休息,冲着这个奇怪的女生说,要去你说的那个地方,从这里下车就行了,你一个女生小心点。
钟语问,你要开往哪里。
司机迟疑了一下说,我们要继续向南,最远到达孟定。
好,带我去。钟语头也不抬,根本没有考虑司机会不会答应,蛮横强硬的语气像是在命令,容不得他一点反抗,又像是在乞求。
大概是为了缓解寂寞,司机同意了。他们赶往孟定。
一路上走走停停,越往南方越热。走到一半的时候,钟语已经褪去了毛衣,换上了长袖T恤。每次他们停下来吃饭的时候,她吃的很少,却总是觉得喉咙干涩,在给大车加水的间隙,她都跑去寻找从山涧流下来的清泉,她忘掉了那个男人的脸,但是她还记得这股清凉的泉。
司机望着俯身喝泉水的钟语发呆,阳光照耀着她的锁骨,清晰诱人。但是他又有些摸不透她,她不简单。一路上他们话不多,她累了就睡,饿了也睡。只记得她上车第一句是,给你足够多的钱,不要说话。
一上车她又睡了过去,这次是坏的梦。钟语看清楚了那个男人的脸,他面目狰狞地用竹藤条将钟语的双手捆绑起来,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她指望他能心软下来,不停地说起他们之间经历的琐碎事情,有的是初次见面时她一眼望见他就爱上他了,有的是他们在她家屋后的花园里窃窃私语,有的是她决定要跟他私奔的那一刻。
她求他不要这样对她,在这样的挣扎中钟语哭着醒来了。
5
随着车渐渐驶入边界,路况也变得逐渐危险起来。盘山公路曲折迂回,像蜗居在山林里一条巨大斑驳的蟒蛇,绵延不绝。
钟语朝山顶望去,一面是山一面是悬崖的道路让她胆战心惊,但又被大自然的这种曲线美迷惑,萦绕在山顶的雾气迷离诱人,像她脑海里逐渐清晰的记忆,挥之不去。
她想起来,她十七岁跟那个男人私奔,到达遥远的南国疆域,路过昭通时,他们停下来休息,在混沌的天色下亲吻,他比她大八岁,不晓得用什么手段蛊惑着钟语跟他走,休息之后继续南下,坐车狂奔了几天几夜,在一个云南与缅甸交界的小城里住下,那里的人裹着棕色或者深色的亚麻系床单,街头络绎不绝的人群要把他们吞噬,可他们觉得安全,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在意他们来自何处。
钟语24岁了,她轻而易举的就活到了他的年纪。以前她想拼命想起和他相爱的时光,无奈怎么也想不起。现在到了这里,她反而想不起了没有他的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跟那个男人在那里待了两年,他就死了,莫名其妙。于是她回了家,面对为了找她憔悴苍老的父母,她只字不提那段过往,只说自己去了外地。
之后的每一天里,她夜夜失眠,开始吃大把大把的安眠药,吃到自己快要死掉。似乎是报应,她死不了也活不好,记忆也越来越坏,直到把自己麻痹到只记得他的影子。
6
他们到达了一个小镇,司机找到了接货人卸了货,他把车停在路边抽烟。钟语按照约定给了钱,转身就走。
“喂,你要去哪里?”司机朝钟语喊。
钟语听声停下了脚步,转身笑笑回答道,“在附近转转,不过忘了说谢谢你了。”
“噢,那你等等,城不大,我带你逛逛。”说完掐灭了烟,没等钟语应声就锁了车上前来。
你之前来过吗?司机试探着问钟语。嗯,来过。他们走在人生鼎沸的闹市里,各色人交织在一起,钟语看着彻夜通明的夜市,想起很多年前,她跟那个男人走过同样的街,街头的小贩换了又换,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街边打气球的游戏发呆,她的心脏仿佛要在那一刻炸开,记忆一股脑地涌上来,心痛的感觉快要把她灼烧掉。
“你会玩这个吗?”她突然对司机说道。
“嗯,会一点。”司机走上前去,跟老板付了钱,兴致冲冲地想要跟钟语展示自己的身手,剩最后一个时,因为太想要表现自己而发挥失常,最终只赢得了一包烟。
司机转身给钟语烟的时候,发现她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一张素净的脸因为痛苦变得异常扭曲。
他取了一支烟递给钟语,她接过却开始平静地自说自话。
“他就死在这里。他们用这样的枪误伤了他。不同的只是里面是真子弹。”
“我想不通他惹了谁,又或者没有,我记得是误伤,但或者不是。”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死了。”
“又或者是我死了,我也跟着他死了。”
“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啊。”
7
司机把神志不清的钟语送回了旅馆,一路上她还在不停地说,说起那个男人出事的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晚饭后在街边闲逛,出门前他宠溺地看着她,还帮她整理了衣服,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们还会去逗逗路边的含羞草,讨论今天上市的香蕉几块钱一斤。
可是她除了记得这些琐碎之外,就是记不起他的脸。他的脸随着那一声枪响化为乌有,也把钟语的生活彻底击溃。
砰的一声,心碎的声音。
她无助地抱着他,鲜血把她的棉布裙子染得通红,她不知道该向谁求救,人们冷漠地从她身边走过,她看着他的血一点点流干流尽。
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直到眼泪流干,此后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8
司机从钟语的包里翻出了镇定药,吃过之后她沉沉睡去。
他望着床上那个脆弱无助的钟语叹气,他终于知道他摸不清她的原因在哪里,那就是她来这里就没想活着回去。
第二天钟语醒来,看着睡倒在另一床上的司机,提着包就准备走,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不想在这样耽搁下去。
你要去哪里。惊醒的司机看着准备走的钟语说。
随便某个地方吧,你别管我了,再见。
她扬长而去,消失在某个不知名的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