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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出了故障,他只能背着母亲,一步一个台阶地爬上五楼了。
45号病房就在五楼。
在“白大褂”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他把尚在熟睡中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三号病床上,至此,45号病房四张病床全部满员。
45号病房是住院部的神经科。这里的医生说,凡是能住进神经科的病人,一般都有两样“本领”:一是会抽烟,二是能喝酒。所以,在每个病床前面的提示牌上,几乎都写着同样的提示语:戒烟!限酒!低脂!低糖!
45号病房靠最里面是一号病床,一个看上去大约有四五十岁模样的汉子。正半躺在病床上,手里举着一张报纸,在自顾自地大声朗读着。尽管他的声音很大,但让人听起来总觉得含糊不清。他大脸涨的通红,在朗读着些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清楚。听说让他看着报纸朗诵,还是他的管床医生出的主意。
“可以歇会儿了,急有啥用,医生不是说了吗,要慢慢恢复,急不得。”说话的是那汉子的媳妇。她一面“教导”着自己的丈夫,一面在为他掐捏按摩着胳膊。从她的眼神里不难看出,她的那种既怨恨又柔恋的目光。
“昨、昨天、天可以绕、绕口令、口令,令呢!这、就、就就不听使唤了、了!”汉子涨红着脸,放下手里的报纸,冲着屋子里的人嘿嘿地乐。可从他那张已经褶皱扭曲的脸上,已经很难判定出他此刻是在哭还是在笑,准确地说。那张脸是在不自然地在抽动,这让人看上去觉得十分滑稽可笑。
“让你喝!劝你少喝点酒就是不听,就好像是在害你似的。见了酒就像是见了你的亲人。还躲出去,背着我,偷偷地喝!本事的你!这下好了吧!看你还喝大酒不!”媳妇抱怨着。
“不、不喝、喝了!不敢、敢、喝酒了!嘿嘿!栓哪儿、不、不好!栓住了舌头、头!嘿嘿…”汉子嘴里含糊不清地磨叨着,重新举起手中的报纸,又开始大声朗读起来。
“行了!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别影响大伙儿休息!”说着,那媳妇朝刚进病房,被安置在三床的她努了努嘴,然后顺手拽过条白毛巾,为那汉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拉过被子,扶他在病床上缓缓躺下。
三号病床病人的到来,引起了45号病房一阵骚动。护士们推来了心脏测试机,床头还竖起了输液架,医生护士们在45号病房里,进进出出不停地忙碌着。
“都怎么不好?”说话人看上去像是“白大褂”里的头头,他向刚刚背着三床病人上来的小伙子询问着。
“老两口闹别扭,拌了几句嘴,俩人吵着吵着,我妈突然就昏倒了,就打了120,你们给看看怎么回事。”她的大儿子急切地和医生说着,眼里透露出,像所有病人家属都有的那种焦急和祈求的眼神。
“不急!啊!不急!”看上去,他更像是个主任医师,他一边看病历记录,一边和周围几位医生小声嘀咕着些什么。之后,他一面安抚病人家属,一面指挥着小护士们开始对病人例行检查、准备输液。一阵“嘈杂”过后,45号病房终于又回归一片寂静。不一会儿,房间最里边的一号床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二号床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在45号病房四个病床小桌上,就数他的那张小桌东西最多。
听说老头儿有四个子女,老伴儿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来病房看老头,四个子女开车、步行、坐公交,四个子女从家里到医院,两点一线来回跑,轮流来医院伺候老头儿。
老头儿病床旁边总放着根红木拐杖,那可是老头儿的宝贝,他说他的这个红木拐杖可不便宜,是个正经玩意儿。
看上去,老头脾气不大好,老说手没劲儿,吃饭拿筷子端碗都费劲儿,吃饭的时候,孩子们喂他他才肯张嘴,他说,孩子们喂他吃他才觉得顺口,吃得才香。
“啪!啪啪!”一阵敲击声把我从迷糊中惊醒。猛地睁开眼,原来是二床那老头又拿着他的那根红木拐杖,使劲儿敲打着病床床梆!
“让你来是服侍我的,不是让你到我这睡觉的。”他没好气地冲着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女儿在发火,边说边抄起他那根红木拐杖,使劲地敲打着床梆。
“爸!……我怎么又睡着了,太困了。”突如其来的敲打声把女儿惊醒,她像个刚刚把家里吃饭碗打碎了的孩子,窘着脸站在床边,揉着眼睛小声说着。
“爸,您要喝水?还是…?”她使劲陪着笑脸。
“水!不是那个开水,对!就是那个纯净水,要凉的。”女儿急忙从小桌上找出纯净水。
“爸,医生说了,最好还是多喝白开水。”
“不喝!我就喝这个纯净水。”女儿拧开纯净水瓶盖儿,轻轻地把水瓶送到老头儿嘴边。
“呵呵!凉,去给我再兑点热的。”女儿乖乖地快步去找暖水瓶了。
四个子女,老大老二是男孩儿,下面是俩女孩儿。他们来医院只管“干活儿”,看上去,平日里他们和他们的父亲话很少。四个子女话不多说,手脚勤快,都很孝顺。他们啥事儿都听他爸的,都知道顺着他爸。四个子女,无论是谁来“值班”,都是尽心尽力,总是一头水,一脸汗地伺候着老头儿得吃喝拉撒。
医生跟老头儿的几个子女说,这段时间,通过对他们父亲做的检查结果看,他们的父亲和同龄人相比,各项指标都还不错,可以说基本上没有啥病,就是老了。通过核磁共振、红外扫描,医院所有检查项目几乎全部做了一遍,报告单显示都属于老年症状,医生说,回家慢慢养着就完全可以了。
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可不敢让二床听到,如果让他听见医生说的这些话,老头儿准会跟他们急眼!就会和医生们吵架!
行啊!医院既然有空余病床,老头儿又非常肯定地说自己病很重,总强调自己必须得住院治疗,那医院还乐得有人来住院,既提高了病床的利用率,又增加了医院收入,还让老头儿高兴满意,这何乐而不为呢!每天护士就给二床输一些“不疼不痒”,既治不了病,又要不了命的药液。
二床老头儿可不那么看,让说他的病很重,浑身上下也说不清楚哪里疼,来了就要求输液。他说输液好,输液来得快!这下可就苦了四个当子女的了。不能正常上班了,请假陪床吧!扣工资也得请呀!四个子女就不得不来轮流伺候着。其实,老头儿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治病!住院!这是他养儿防老必须走的“程序”。是他理所应当享受的待遇!平日里你们都不来看看我,这回轮到我生病了,我都已经住院了,这回我看看你们还来不来!
老头儿吃香蕉必须子女们给把皮剥好了,喂到嘴边才肯吃。喝的汤太烫了不行,太凉了也不行。住在医院,不是嫌病床太硬,就是嫌医院太吵。在他看来,他不光是来看病的,而是理所当然地来行使他做老人的某种权利!他的一番“折腾”就是要引起子女们的“足够重视”!从四个子女疲惫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们的孝顺和无奈。
“呦!这是哪呀!唉!我怎么到这儿了?”三床的老太太终于醒了。见自己的大儿子守在床边,四周围的人她一个也不认得,她愣愣地问她大儿子。
“妈,您醒了。我们这是在医院。别动!您在输液呢。”大儿子低下头,小声和他妈妈说着。
“医院?输液?我怎么到医院来了?你爸呢?我们回家,我没病!”
“躺下!妈,您躺下,听话。您先躺下。”
“几点了?咱们回家吧!”三号床两眼有些发直。嘴里喃喃地对她大儿子说着,眼睛里露出祈求的目光。
“妈,听话!啊!听话。医生说了,您没啥大事,输几天液咱就可以回家了,好吗?”说着,他让自己的头偎近老妈,三床的大儿子真有耐心。
三床听了她大儿子的话,小绵羊似的,真的就老老实实地躺平在病床上了。
“唉!这就对了。好好的,啊!还有一瓶,今天液就输完了。咱就可以下床活动活动了”。说着,他轻轻地为他老妈掖了掖被角。
“吃葡萄不、不、吐吐…”一床又开始大声朗读了,只不过这回没有念报纸,而是在使劲地念他原来最拿手的绕口令,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够向人们证明,自己原本就是个绕口令的高手。可事实上,此刻有些不尽人意,尽管那汉子大脸已经憋得通红,可半天也没吐出他能够吐的那些“葡萄皮”。
看上去,那汉子还有些不服输,他面对着墙,更加起劲地开始朗读他的绕口令。为了朗诵的好,他干脆下了病床,手扶墙壁,站的笔直:“吃葡萄,萄、萄、葡萄,不吐吐、葡萄、皮,不吃、不吃葡萄、萄,倒、倒倒倒、吐吐,葡萄皮、皮皮。”栓住舌头的他,断断续续努力地“朗诵”着,屋子里的人都在为他攥拳使劲儿!
媳妇陪在他的左右,寸步不离地扶着他,等他终于吐完“葡萄皮”之后,她两眼湿润,不禁为他的绕口令鼓起掌来。
“真好!真好!”她嘴里连连说着。那一刻,她兴奋地像是个孩子。
“嘿嘿!嘿嘿!”一床汉子的眼珠一刻也不离开媳妇,看看媳妇在为自己的“葡萄皮”鼓掌,他嘿嘿地只管傻乐。
“我饿。我要吃点儿什么!苹果,不!还是香蕉吧!听人说,多吃香蕉通便。”二床放下手里的红木拐杖,从床上欠起身来,他又要开始吃了。
二床陪护是他的儿子,他急忙从小桌抽屉里找出黄香蕉,轻轻剥去皮,送到二床嘴里。
“这香蕉怎么有点儿涩,你给我买的是进口香蕉吗?”
“是!是是,是进口香蕉。不信?您再尝尝。”说着,二床儿子陪着笑脸,把剥好了的黄香蕉又一次送到他老爸嘴边。吃完了香蕉,二床的儿子,用婴儿湿巾为他老爸擦了擦嘴。
“你出去看看给我买点儿鸭舌鸡爪什么的,这一住院,连啤酒都不让我喝了,嘴里总觉得寡淡,酒不让喝我就不喝吧,那怎么也得来点儿荤腥,让我解解馋吧。”二床指使他儿子出去买鸭舌去了。
45号病房重新安静了下来。见病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我还闲来无事,捧着本书有心无心地在看。三床陪护他母亲的小伙子便走到了我的病床前。
“大叔您哪里不好?”他俯下身子,小声地和我攀谈起来。
“奥!医生说我有点儿栓,让好好地检查检查,再输上点儿活血化瘀的液,没啥事。你母亲这是?”
“奥!老两口拌嘴,我妈气性大,一生气就背(晕)过去了。”
“为啥事?”
“还不是因为那两只蝈蝈!”小伙子嘴里嘟囔着,回头看了看已经熟睡了的母亲。
“蝈蝈?什么蝈蝈?”我听着三床陪护的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这三床的老太太是因为和老伴儿闹别扭,拌了几句嘴,一时心急,疾火攻心,血冲天灵,一下子就昏厥了过去。
老两口都是人民教师,一个在中学教数学,一个在小学教语文。都早已经退了休。
老爷子不抽烟不喝酒,没啥喜好,可就一样,爱逛花鸟鱼市。逛着逛着他就喜欢上了大冬天那个叫个不停的,翠绿翠绿的蝈蝈。老爷子就要从花鸟鱼市给“请”回家两只。自打这俩蝈蝈到了家,每天叫个不停。老爷子这回可找到“知音”了,眯缝着俩眼,嘴都乐得快到后脑勺了。这下可愁坏了老太太,这早早晚晚的,也太吵得慌了!说啥就是不让老爷子养这个蝈蝈。这天大清早就开始吵架拌嘴,哪成想,老两口吵着吵着,老太太翻了白眼,突然就倒地不起。开始老爷子还以为老太太故技重演,是故意吓唬他,可直到看见老伴儿真的不省人事了,老爷子这才慌了神儿,忙给在钢厂上班的大儿子打去电话,随后,120就来到了楼下。
老伴儿被救护车拉着去了医院。老太太前脚被救护车拉走,后脚老爷子在家就再也坐不住了。耳边净是120“哎呦哎呦”的声音。一双老眼望着阳台上挂着的自己那对儿心爱的蝈蝈,心想,自己的老伴儿就是因为你们这两只东西被120拉走了!
“糊涂!我真是糊涂!”老爷子挥起右手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心里越想越气,一时怒起,抽出那两只蝈蝈,一杯开水浇了上去,可怜两只翠绿翠绿的小精灵立时毙命!
“现在几点了?”看到小护士为她拔去输液管子。大儿子又没在病房,三床歪过头来向我打听。
“奥!下午一点二十五。”
“谢谢!谢谢!都下午了!这么快!”她说着,还向我挥挥手。然后告诉我,说她有两个儿子,二儿子有出息,出国了。在国外定居了,还给她生了个外国孙女。说大儿子不行,在钢厂工作,企业效益不好,工资也不能足额按时发到手,还要靠她时不时地接济他。
说着,她不自然地向窗外远处望去,一边看,嘴里还一边嘟囔着:“唉!国外,国外,二小子这一出国就没了消息,一年也等不到他打来个电话!”
不知道啥时候,45号房门被什么人打开了条门缝儿,门缝里有人在向我招手。我的病床紧挨着房门,从门缝我可以直接看到屋外。我有些奇怪,什么人会来这找我呢?
我轻轻走出45号病房,一个矮个子瘦小老头儿站在我的面前。
“您?找谁?”
“她!”说着,他伸手拉着我,尽可能离房门远些,往三床指了指。
“这个,麻烦你,交给三床。”
“那您进来吧!您是?三床她在。”
“别!别别!不进去,嘿嘿!不能让她知道,我不能让他看到。”他压低了声音说着,把手里一个布提兜塞给我,便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给!这是那个人让给您的。”我把布提兜放在了三床小桌上。
“谁?啥?给我的?”她张着嘴,大眼睛瞪着。
她立即打开布提兜,布兜儿里装着个好看的彩色食品盒。打开来,里面冒着热气,呵!白面水饺。
“人呢!他人呢!”说着她便急忙向门外望去。
“这!这个死老头子”!我看到,她端着食品盒的手在微微抖动着。“茴香馅的,一定是茴香馅的!”她的嘴里反反复复地喃喃着,眼里已经充满了泪花。
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明白,刚才站在门缝的那个人…。
三床身体基础不错,输了几天液,恢复得很快。她大儿子每次来去匆匆,脸上总是汗水晶晶的。
“我向你打听打听,咱市里的花鸟鱼市在什么地方?”
“怎么?我常去那里,你需要什么?我给你顺便捎来。”
“不用!不用!我啥都不需要。我就是随便问问。”
“奥!出医院就是公交站点儿,六路车,坐三站,展览馆下车,往前走五十多米就是花鸟鱼市了。”
“奥!谢谢!谢谢!”只见她从小桌抽屉里拿出张白纸。“六路车,三站,展览馆。”她嘴里一边轻声磨叨着,一边在纸上写着。
“吃葡萄,不吐、吐,葡萄皮……”一床在他媳妇陪同下,边走边大声朗诵着他的绕口令。
等他们再回到医院的时候,一床媳妇手里拎着三个漂亮的食品盒。
“给,每床一份。”一床媳妇边说着,边在二床、三床和我的小桌上各放下一盒。
“这是我俩的一点儿心意,东西不多,咱这里的特产,棋子烧饼。”
“你?你这是?”我和二床还有三床都感到有些蹊跷。
“奥!我忘了说了。这段时候,我们这口子天天葡萄皮吐来吐去的,影响了大伙儿休息。明天我们就出院了,回家了。谁让我们有缘呢。棋子烧饼,一家一盒,算留做个纪念吧!祝我们大家都身体康健!可就是一件事,谁都别说再见!嘿嘿!要再见咱也不在这医院再见。”
“快,都收下,这棋子烧饼每盒都是肉的糖的一半儿一半儿,两样馅儿的,都尝尝。”
第二天,一床家里来人,开来辆捷达。一床嘴里轻声磨叨着“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和媳妇手牵着手,高高兴兴地出院了。
一床出院了,听医生说,“新一床”明天到。
说来也怪了。自打一床出院走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二床用他的红木拐杖敲打病床。
“谢谢呀!我还是要谢谢你呀!”中午时分,三床从外面走进45号病房,还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她进门就说要谢谢我。
“谢谢?谢我啥?”
“你瞧瞧,这是个啥?”说着,她把她胸前那块围巾打开来。呵!一个金黄金黄的蝈蝈葫芦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低头看,那精灵翠绿翠绿的,见有光线进来,也许是发现我在看她,这小家伙儿,理了理它的须子,竟昂首挺胸,迫不及待地“蝈蝈”起来,那“蝈蝈”声越来越响亮!
“嘿嘿!好吧!给我那个倔老头儿买的!嘿嘿!他还不知道呢!明天出院,说了,他来接我。”说着,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抖动,眯缝着双眼,爱恋地,轻轻摸索着胸前她那个金黄金黄色的蝈蝈葫芦。
恰是黄昏时分,一抹夕阳把多彩的光,慷慨大度地送进了45号病房。
窗外的雪不知啥时候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