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01
上京,元帅府。
绯红衣衫的令狐轻岫倚在桃花树下的太师椅上,摆出大字型。春风拂花,粉色的桃瓣纷纷扬扬,其中一瓣正好旋着圈落在令狐轻岫的鼻尖。
“阿嚏!”鼻头一痒,轻岫打出震天响的喷嚏,惊得桃花扑簌簌落下。眼睛还没睁开,她便扯着嗓子大喊:“春草?春草?死哪去了?”
一个绿衣丫鬟急急穿过月洞门,跑到轻岫跟前:“小,小,小姐,奴婢找,找到好玩的了。”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轻岫揉揉睡眼,用袖子揩去鼻涕,没好气道:“你是乌龟变的吗?这么慢!让你打听点上京近日的新奇事,打听了一上午。”
“奴婢愚笨。”春草屈膝,猛吸几大口气,平复了气息,笑嘻嘻道,”但这个新奇事小姐听了定然欢喜。“
”哦?“
“流云楼昨儿来了个说书的,据说他不用惊堂木,仅凭一把折扇一张嘴就能模仿出世间万物的声音。”
“当真这般神奇?”轻岫睁大眼,从椅子上弹起来。
“最神奇的是,那说书人跟寻常说书的老头子十分不一样,白衣飘飘,可是个谪仙般的标致人物呢。”
“哪儿呢?哪儿呢?”
下一刻,春草已被轻岫拖出府门,直奔流云楼。未到门口,令狐轻岫已远远瞧见流云楼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她不由目瞪口呆,流云楼的生意还是头一次这样火爆,要挤进去可不容易。
“春草!”
轻岫似笑非笑,看得春草头皮发麻。她只好撸起袖子,抽出长鞭,往地上用力一甩,“噼啪”一声,扬起不少灰尘,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令狐轻岫双手环抱胸前,笑吟吟地扫视着那些人,众人只觉后背凉悠悠的,忙不迭让出一条道,眼睁睁看着令狐轻岫和春草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令狐轻岫,令狐元帅的独女,三朝元老的孙女,上京城的女霸王,就算横着走也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大厅里面挤挤攘攘,喝彩声此起彼伏。令狐轻岫远远瞧见高台上有一白衣男子,用折扇掩面,只露出两道长眉,双眸如映着明月的春水。厅内如此喧闹,他浑然不觉,似乎自己正在高山流水畔与人对弈,飘逸出尘,怡然自得。
因为隔得远,令狐轻岫听不清他所说,呆呆望着高台,脑袋里不合时宜地跑出一句:"犹抱琵琶半遮面”。
02
“这间酒楼,我包了!”令狐轻岫的声音陡然响起,中气十足,震动整个流云楼。
原本听书入迷的人突然被扰了兴致,心内不平,有几个纨绔子弟愤愤道:”哪个不长眼……“
那几人的视线落在令狐轻岫身上,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下一瞬,他们已麻溜地滚出了流云楼。其余人更是早早溜之大吉,这位姑奶奶,他们可惹不起。
坊间传言,这些年,折在她手底下的人,从平民百姓到世家显贵,可不在少数。且手段极其残忍,挑筋断骨还是轻的,严重的会被做成人彘,日日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流云楼的客人顷刻间就只剩令狐轻岫和春草,说书人面不改色,继续说书。
“那日风和日丽,七仙女闲来无事,偷下凡尘,是为天时;她落入山间,百花齐放,百鸟齐鸣,正是人间好时节,是为地利;凡人董永上山采药,恰逢仙女下凡,是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这一仙一凡,便是天雷勾地火……”
温润的声音不似寻常说书人那般抑扬顿挫,说书人也未眉飞色舞,始终稳如泰山,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他说风和日丽,便有微风习习的声音;他说百鸟齐鸣,便有喜鹊、白鹭、夜莺等清脆的鸣叫;他说天雷勾地火,令狐轻岫便听见了自己心动的声音……绘声绘色,原是这般。
令狐轻岫沉浸在这和煦的春风里,一时忘了今夕何夕。直到说书人收了折扇,丢下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便飘然而去。
声音戛然而止,轻岫如梦初醒,抬脚跟上那袭白衣,拦在他身前:”先生,随我回府吧。“
“小姐,今日书已说完,明日请早。”白衣人微微颔首,侧身从轻岫身边走过。
轻岫头一次邀请人,却被拒绝得干脆,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风穿长廊,有落花入怀。缓过神的令狐轻岫闪身至白衣人身前,抖下肩上的花瓣,叉腰勾唇:“今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以后,你只能给我一个人说书。”
白衣人用折扇敲自己的掌心,面上毫无波澜:“何以见得?”
“你不认识我?”轻岫挑眉。
“云出初来乍到,确实不认识小姐。”
“云出?这名儿不错。你初来乍到,无权无势,这就好办了。”
“小姐打算用强?”云出斜走两步,从廊下到了院里。
令狐轻岫的拳头追上来,他反手堪堪挡住。两人在院子里施展开拳脚,云出也算半个练家子,但在令狐轻岫面前很不够看。不过五十余招,云出的折扇已只剩下扇骨。
轻岫不忍伤他,扯下发带束了云出的手,便牵回家。即使落败,云出脸上亦无半点颓色,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
03
轻岫给云出安排了上房,配了两名丫鬟伺候,他在府中行动自由。但元帅府本就守卫森严,自云出来了后又特意加严,他就算插翅也难逃。
可云出就是不信邪。
是夜,三更过后,月黑风高。云出蹑手蹑脚出了房门,刚跃上墙边的古树,便被春草一脚踹下来。
“云出公子,奴婢在这里蹲了半宿,你可让我好等。”春草居高临下望着她,满是揶揄。
令狐轻岫从树后走出,负手而立,眉眼弯弯:“你打不过我,所以,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小姐好兴致,三更不睡来守我。”云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慢悠悠回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次日,早饭过后,令狐轻岫便命人在后院的桃花树下摆了案台,摆开架势要云出说书。
偌大的庭院,只有他们二人。云出坐在树下,与轻岫四目相对,半晌都不开口。
“你不肯说?”轻岫坐久了,腰酸背痛,却半个字都没听到,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
云出伸手接下一片粉色花瓣,凑在唇畔,便有悠扬乐音淙淙流出。乐音明快,婉转清丽。
令狐轻岫闭上眼,天光云影,小桥流水,画舫烟柳……一一从脑海划过。不知不觉中,她的嘴角上扬,双颊上的梨涡漾着笑意,心中的怒气刹时烟消云散。
渐渐地,小桥远了,乐音淡了,令狐轻岫睁眼,循着乐音望去,云出正在月洞门下,准备跳墙逃跑。
云出见轻岫如此迅速就发现了自己,慌忙跳墙,不料墙外突然冒出一根长竿,朝着他当头一棒,将他敲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抬眼,蓝天下只有轻岫近在咫尺的脸颊。杏眸中笑意盈盈,显然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中。
“云出公子啊,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轻岫伸出两指,朝着云出额头上鼓起的大包轻轻一弹。
云出吃痛,闷哼一声,却极力维持着面上云淡风轻的样子。等轻岫一蹦三跳地离去,他又在桃树下静坐良久。世人都说令狐轻岫飞扬跋扈,心狠手辣,如今他细细看来,不过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儿姿态。
此后,令狐轻岫日日都要摆案,让云出说书。曾经一日不出门惹是生非就心痒痒的大小姐,如今日日围在云出身边转圈。
但云出依旧一个字也不肯说,只变着法吹奏美妙的音乐。他用竹叶吹出鸟叫声,用桃叶吹出春雨润物的声音,用柳叶吹出燕子欢快的叫声……日日不重样。
起先,轻岫还满心欢喜,沉醉于此,时日一长,便有些意兴阑珊,不愿再听万物之音,一心只想知道七仙女和董永的后续发展。
而云出,则是想方设法逃跑。伪装成小厮走大门,被守卫认出;上厕所时偷偷爬墙,墙外站着春草;走投无路扮女人,还被管家的儿子看上,硬要娶他。
那日,令狐轻岫替他解围,领他回去时捂着肚子笑了许久:“当日流云楼初见,我以为你是位飘然出尘的谪仙,不料谪仙居然用跳墙、扮女人的低劣手法逃跑,哈哈哈……“
云出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面不改色,宛若被嘲笑的是另一个人,与他无半点关系。
最后,令狐轻岫笑着笑着就哭了。她一个正宗的女人,在女装的云出面前都自惭形秽,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的身后,云出缓缓勾唇,望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04
日升月落,春红尽谢,转眼已莲叶田田。
数月间,云出多次逃跑未果,在任何犄角旮旯都会被抓住。令狐轻岫玩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从不对云出下重手,依旧好吃好喝待他。
元帅令狐彦奉命去邱山剿匪已两月有余,无人管束的轻岫在元帅府可谓一手遮天。但无论轻岫讨好还是逼迫,云出都不肯为她说书。
一日午后,风送荷香。轻岫和云出坐在葡萄架下,看着湖面上亭亭玉立的粉、白莲花。
“你喜欢哪种颜色的莲花?”轻岫咕噜咕噜喝下一大蛊冰镇雪梨汤。
云出定睛看了许久,方不急不缓地开口:“各有风姿,粉的娇媚,雪色纯洁,相比之下,我更爱雪色。”
说罢,他仰头看见白云朵朵,三两麻雀叽喳而过,艳羡不已。令狐轻岫扭头见他出神时,依旧是一副淡然的面孔,只是眼里的明月暗了不少。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的绯红衣衫,突然捂住胸口,低声道:“你把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说完,我就放你走,可好?”
云出收回视线:“当真?”
轻岫郑重颔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我的折扇被你毁了,没有扇子,恕难从命。”
当晚,令狐轻岫拿走了云出的扇骨。
此后几日,云出都未见到轻岫,耳边少了聒噪的声音,他还颇有些不习惯。闲来无事,他便抓了把碎米在院里喂养麻雀,以打发时间。
”令狐彦残害忠良姚明轩,你此去,务必要找出关键证据,等我命令,一举搬倒他。他的女儿,是个不错的突破口。“来上京前,楼主尹煜对云出多有叮嘱。
面前的麻雀吃饱以后,扑棱着翅膀远去,云出望着它们,眼中有了迟疑。
他想起这两个多月来,自己无数次逃跑,每每令狐轻岫抓到自己,她那开怀的笑都足以融化三尺冰雪。有那么一瞬间,他宁愿逃回轩雀楼,也不愿继续欺骗令狐轻岫。
轻岫来寻他时,云出正在逗弄麻雀。见有人来,一地麻雀儿四散飞逃,留下几根麻羽漂浮在空中。
云出见轻岫难得穿了雪色裙装,素雅的衣服衬得容颜愈发艳丽。平日里她总穿得花花绿绿,陡然换了素色,让人眼前一亮。
“诺,扇子。”令狐轻岫递给云出一把折扇。
扇面是云锦做的,扇骨穿插其中,用丝线缝合。只是针脚稀疏,跟歪歪扭扭的虫子差不多。
云出摊开折扇,四个大字赫然出现,他端详良久,才认出那是“轻云出岫”。字也是绣上去的,一坨一坨的,着实考人眼力。
除此之外,扇面上隐隐有些不规则的粉色斑点。
云出瞥了眼令狐轻岫藏在袖中的手,心下了然。令狐轻岫,怕是真的对自己动心了。如此,甚好。
“令狐小姐,我的折扇又不值钱,你随便给我一把就是。何必亲自动手修复?”
“轻云出岫,这个词我刚学会,想送给你,权当拘了你这些时日的赔礼。”令狐轻岫目光灼灼,转而移开眼,涩着嗓子道,“明日,你说完书,就走吧。像那些麻雀一样,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自由自在。”
是夜,明月皎皎,凉风习习。
轻岫邀了云出在院中饮酒,说是践行。二人对饮至半夜,皆是微醺。
“云出,你为何不笑?脸上总是风一样淡,你的喜怒哀乐呢?都藏起来干嘛?”借着酒劲,轻岫揽过云出的肩,将他箍在怀中。
“为了不让人轻易看透。如同外界都说你心狠手辣,我却不觉,这也是你的伪装吧?”
“那可未必。”
……
05
月上中天,二人才各自起身,踉踉跄跄回房。
云出左拐右拐,不觉迷路,拐到一个荒废的小院,蹲在墙边狂吐。忽闻屋内有嚎哭之声,他循声而去。
将窗户推开一个小缝,借着月色,云出看见屋内有五个大罐,每个大罐都冒出一颗头,头发蓬松凌乱,还有苍蝇成群围绕。
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云出扶着墙根差点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原来,元帅府真的有人彘,还有五个。令狐轻岫,我看错你了!
次日一大早,丫鬟就来请云出。
院中桃树成荫,树下桌案,檀香一应俱全。轻岫穿着雪白衣衫,端坐树下,时不时呷一口茶。
“你来了?”令狐轻岫的声音有些涩。
云出缄默不语。
“开始吧。”轻岫双手捧脸,满心期待。不料等了许久,云出都不曾开口。
“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你为何出尔反尔?”她狐疑地盯着云出,后者依旧一脸淡然,不动如山,不看她,不理会她,让轻岫气不打一出来。
她抽出腰间的软剑,欺身过去,直逼云出胸口。云出不躲不闪,剑尖刺破他的衣服,堪堪停住。
“罢了,你走吧。”令狐轻岫背过身,“快走,不然我后悔了,杀你泄愤。”
云出深深望了她几眼,张张嘴终究未发出声音,转身健步如飞,三两步就离开元帅府。剑从令狐轻岫手中滑落, 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声震九霄。
从小到大,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她想要一人心,却难于登天。他喜欢雪色,她便穿了白衣;他想要自由,她忍痛放他走;他要折扇,她第一次拿起绣花针;他在府中,她日日陪在身侧……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舍弃一身骄傲,听一个七仙女和董永的美满结局都不行?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晴空万里突变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生疼。
令狐轻岫衣衫尽湿,被春草拽到廊下。雨水模糊了视线,依稀可见院中案台上的一把折扇,轻岫连忙奔去,把扇子揣在怀里,如获至宝。
见自家小姐神伤,春草心疼不已:“小姐,你既然看上他了,何不留下他?强留也行啊。他也真是不识好歹,小姐为他用舞刀弄剑的手拿起绣花针,熬了几个日夜,他竟然连为你说句书都不肯。”
令狐轻岫摇摇头:“爹爹明日就回来,若让爹爹看见云出如此对我,他恐怕难逃一死。这些年,那些被我看上的男人,不都在那个小院里吗?人不人,鬼不鬼的。”
“那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对小姐不好。”春草啐道,“照我说,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也该被老爷收拾一番。”
“春草!”轻岫厉声呵斥,吓得春草咬到了舌头。
轻岫望着大门口,泪眼模糊:“世人都说我刁蛮跋扈,心狠手辣,谁知我从未下过狠手,挑筋断骨做人彘,这些都是爹爹所为。有时候,我在想,爹爹何故残忍至此?他们只是畏我惧我而已,他又何苦毁了他们?”
“小姐!老爷只是太疼你而已。”
“是吗?”
06
第二日,令狐彦回府,元帅府一派喜气,其乐融融。
晚膳时,令狐彦询问轻岫:“女儿,爹爹听闻你近日又寻了奇人,何不带来给爹爹见见?”
令狐轻岫嘴角抽抽:“那人着实无趣,已被女儿轰出府。”
“如此甚好,甚好。”令狐彦点点头。
第三日,令狐轻岫正在院中练剑,春草急急忙忙跑来:“小姐,小姐,云出公子回来了。被,被老爷挑断了手筋脚……”
不等她说完,令狐轻岫已奔至前厅,原地徒留一把软剑。
“爹!爹!”
“何事如此慌张?”令狐彦放下茶盏。
“你把云出抓回来……”
令狐彦打断她:“你不是嫌他无趣,为何又对他这般关切?还是说你看上他了?”
“没有,爹,我没有。”令狐轻岫跪在地上,连连摆手。
令狐彦看她一副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终是于心不忍,扶起轻岫:“女儿啊,你是金枝玉叶,是爹的掌上明珠,谁敢违背你的意思,就是跟我令狐彦作对。哼,我定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爹爹,您这样做太过了吧,叫女儿以后如何寻得一心人?”
“过吗?女儿,爹爹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呀。我令狐彦的女儿,如何能受半点委屈?”
“爹爹,您真的是为了我吗?”
“够了!轻岫。”令狐彦打断她,拂袖而去。
令狐轻岫去看望云出时,云出正好转醒。即使武功尽废,身受重创,他的眉头依旧舒展。
“都这样了,你还如此云淡风轻。知道的,以为你飘然出尘,不知道的,只当你没心没肺。”轻岫见他面无血色,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大腿一把,将盈眶的泪生生憋回去。
“扇子。”云出看到她怀里露出的半截折扇,双眸中的春水泛起波光。
轻岫恼怒,掏出扇子扔到床上:“你回来,就为一把折扇?”
云出的手筋刚断,无法行动。他扭动肩膀,借力一寸一寸挪动右手,想去抓那把折扇。每行一寸,都受刀山火海之苦,不多时额头上已布满大大小小的汗珠。
“为了一把破扇子,你跑回来,值得吗?”轻岫终究不忍心,坐在床沿,将扇子塞进云出手中。
云出的五指缓缓来回摩挲折扇,摸到上面曲曲折折的凸起,牵动苍白的唇:“你堂堂元帅千金,费心做这扇子,又值得吗?”
这一次,轻岫分明看见,云出万年不改的木头脸上有了几分笑意,直达眼底。
心跳漏了几拍,她轻轻把云出拿扇的手包裹在自己双手中:“你为我回来了,这就值得。”
“值得。”云出望着她,眸中浮起歉意,“对不起,我食言了。”
闻言,轻岫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起伏,眼泪决堤,濡湿云出大片衣衫。即使之前被五个男人伤害过,这一刻,轻岫依然愿意相信,云出回来,只为她,没有其他目的。
“那些事,不是你做的吧?”云出温润的声音响在头顶,轻岫淡淡“嗯”了一身,不肯起来。
他知她,信她,悦她,已让她溃不成军。一身骄傲,换一句“值得”,轻岫只觉值得。
07
经过轻岫的精心照料,云出已能下地行走。轻岫时常搀扶着他在院中散步,春草打趣她:“小姐如今倒像个丫鬟。”
“我乐意!”轻岫瞪她一眼,转头落入云出眼中,梨涡泛起桃花红,“云出,爹爹废你武功,只为替我出气,你不要介意。”
“世人畏你,惧你,殊不知真实的你如此可爱,通情达理。”云出点点头,牵起轻岫的手,十指紧扣,“令狐小姐,小生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以后就承蒙你多加照料。”
“那是自然,自然……”令狐轻岫靠在云出肩头,高兴得鼻涕泡都冒出来,趁云出没注意,赶紧用袖子抹掉。
几只麻雀落在一旁的石桌上,叽叽喳喳祝贺这一对璧人。
半年后,云出的伤总算痊愈。令狐彦监视了这么久,未曾发现他有半点异动,又拗不过轻岫的死缠烂打,便同意了二人的婚事。毕竟,他们令狐家不需要用子女联姻来维持权势,他也乐得成全。
大婚前一月,云出高中探花,加上令狐彦举荐,他成了御史大夫。
上任那日,令狐彦带他去了府中密室,将无数陈年秘辛赤裸裸展示在他面前。
令狐彦道:”我半生戎马,手中鲜血无数,阴谋阳谋都玩过,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我将轻岫交于你,你要给她一生荣华,更要护她一世平安。“
“好。”云出跪地,作出承诺。
出了密室后,云出径直回屋。廊下,令狐彦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对身边的轻岫说:“过了这一关,他才能真正成为我令狐家的人。”
“爹爹,密室之事,是真是假?”轻岫低下头,不敢看令狐彦。
“与你无关,你就踏踏实实做新妇。”他低喝轻岫,官场浸染多年的龃龉之事,他不想女儿知晓一星半点。
次日,积雪三尺。云出在院中设宴,与轻岫对饮,十分开怀。
“轻岫,从今往后,你不必装得飞扬跋扈,做真实的自己就好,一切有我。”
轻岫赏给他一记暴栗:“装,谁说我装?你信不信我马上把你做成人彘?”
两人胡闹半晌,云出突然开口:“今日,我给你说书。”
轻岫愣了片刻,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直觉云出会有所行动,不禁替他捏了把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嘴上还是应了句:“好。”
寒冬腊月,云出摊开折扇掩面,便有春日之音涓涓而出:“话说那七仙女……”
轻岫不安的心,在这和煦的声音中安定下来,闭眼倾听,积雪开化,桃花抽芽,七仙女与董永依偎呢喃……果然是夫妻恩爱的美满结局。等她睁开眼时,云出正在廊下逗弄几只麻雀。
“这么冷的天,这些雀儿倒耐冻。”轻岫走过去,接过云出手里的碎米。那些雀儿早已和她熟悉起来,径自啄食。
云出每日除了上朝,其余时候大门不出,不是陪着轻岫胡闹,就是读书逗鸟,没有可疑的行为,轻岫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爹爹的考验,云出算是过了吧。
08
大婚之后,令狐彦奉命率军去南境,抵御大卫入侵。
云出和轻岫二人琴瑟和鸣,过得比神仙眷侣还逍遥。只是令狐轻岫一直无所出,让她抑郁不已,云出倒想得通透,时常宽慰道:“送子娘娘可怜我,怕你有了孩子忘了郎,故决心晚点赐我们孩子。”
轻岫嗔笑:“你以为你是谁?送子娘娘凭啥可怜你?”
“我是你的夫君啊。”云出将轻岫揽在怀里,指着远处刚刚飘上山尖的彩云道,“看,那就是轻云出岫。”
他们齐齐望向那片云彩,将彼此抱得更紧,身后,几只麻雀静静在院中啄食。轻岫没有看到,云出的眼里满是挣扎。
两年后,新科武状元闻人敬横空出世,云出奉令狐彦的授命前去拉拢,与之交好。云出做事得力,又没了武功,极易监视,令狐彦对他愈发信任,逐渐委以重用。
五年后的一天,云出早起去上朝时,令狐轻岫还在被窝里砸吧着嘴,也不知梦到了美味佳肴还是才子美男。
云出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有温热的泪珠滑落在轻岫发丝深处,她翻个身,背对着云出。想起昨夜雀鸟带来的行动信息,云出注视轻岫良久,在心中默念了千万遍对不起,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那日,朝堂之上,天子对令狐彦发难,说有人参他枉杀功臣姚明轩,且贪污军饷之罪,还提供了他与魏武、张信密谋的证据。而参他的人,正是他的女婿,自己一手扶持的御史大夫——云出。
皇帝命闻人敬主导兵部彻查,发现铁证如山,坐实了令狐彦的罪行。但令狐彦已故的父亲为三朝元老,他本人也战功赫赫,众多朝臣为之求情,帝权衡之下,只判了令狐彦、魏武和张信死罪,并未株连家人。
行刑那日,令狐轻岫在府中独自喝得酩酊大醉。等云出回府时,她直接把软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同小院中那些人一样,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今日吧?当初,你花样百出地逃跑,不过是为了在府中搜集证据。你回来,只是不想空手而归。可笑我还一直以为,你对我动了真情。你这般没心没肺的人,怎会有真情?“令狐轻岫手腕稍稍用力,云出的脖子有鲜血溢出。
“对不起。”云出没有解释。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原来不值得。”轻岫的眼里淌出血色的泪,手腕颤抖,“爹爹纵然有罪,可他终归是我的爹爹,你怎可以,怎可以害他?”
云出身后的桃树上,栖着几只麻雀。轻岫瞥见它们,突然笑起来:“令狐家一直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我一直想不通你如何传递消息,原是这些雀鸟。五年了,我竟然才发现你懂鸟语。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对不起。”云出低着头,脸上泪痕点点行行。
”云出,我恨你。如果不是你,我可以一直做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来生,我一定不要再遇上你。“轻岫猛地收剑,反手划破自己的脖颈,倒在云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云出抱着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重复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鞭子缠在云出脖子上,来人是春草:“小姐有了身孕,你知道吗?”
“当真?”云出抬眸,死死盯着春草,眸中的春水俨然成了一汪死水,明月隐去,再无光亮。
春草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恨恨道:”原来你也会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我不杀你,你活着会比死了更煎熬。“
春草走后,云出抱着令狐轻岫的尸身坐了一夜,直至朝霞灿烂在山巅,他呢喃道:“轻岫,你看,轻云出岫。”
09
史书记载,大周元庆二十年,御史大夫云出大义灭亲,举报天下兵马大元帅令狐彦之罪,令狐彦被诛。同年,御史大夫患疯癫之症,辞官后不知所踪。
数月之后 ,轩雀楼中,陆离一边拨弄算盘一边冲尹煜道:“要不我们还是把云出找回来吧。”
“不用。他在外面,心里会好受一些。情爱和忠义,自古难两全,随他去吧。”尹煜望着门外的麻雀,若有所思。
作者注:前情见《轩雀楼: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