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来自布拉格,请一定代我问问他是不是个诗人。
他乱糟糟的胡子上挂着烟草沫,像个喝醉酒的犀牛陷入恋爱的沼泽。他双手举起书本,手指都是被香烟熏成的黄色,书页上的墨香像瘦了身的蚯蚓钻进劳福斯的鼻孔里。他亲吻着他那无比热爱的诗歌,仿佛裸体的绝世美女,那些闪耀着光芒的字句,如同一个个挡路的巴豆,给倾慕者以考验。
静逸的房间被高炽的灯光烤得昏昏欲睡,满地都是扔弃的烟头还有吸引老鼠的面包屑,风从窗户缝刺客似得穿梭进来,把一切本该情意绵绵的事物撕个粉碎。
“邦邦邦…”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将昏沉的劳福斯吵醒。
劳福斯眯着眼睛,手在床头柜乱翻,碰倒了那个红酒情人的矮脚杯。此时窗外的光已经很明亮,至少不该是个能偷憩的指令。床头的台灯唤醒了老男人劳福斯新一天对精神头的追求,同时也给他注射了创作欲望的吗啡。
“劳福斯,请开门,你不能再陷入无休止的睡眠中,那是不健康的。”声音像从门外抛进来的响尾蛇尾巴,撞进劳福斯的耳朵里,引起爆炸。
劳福斯只用了一个发皱的毛巾擦了擦脸,还不如擦一面室内窗户用心,那张从梦中舒展开来的脸好像已经变得一文不值。
门外站着云菲,这个小旅馆的女主人,是一个已经用廉价胭脂的半老徐娘,双手上空空如也,她是一个还没遇见爱情的关门玫瑰花。她年轻时所长出的刺都随年月而陷进肉里,就像她短且粗糙的指甲,已经抓不进男人颈部的肉里。
这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云菲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粗重而又低沉的呼吸,从喉咙里慢慢磨砺出让人激动害羞的声音。她爱上了这个不爱白天出门的男人,她喜欢他用的酒精味剃须膏的味道,这成了云菲每一次见到他双手颤抖的启示剂。
当第一次见面,云菲刚刚独自喝完那瓶低度数的红酒,劳福斯手里夹着一根皱了的烟。那根烟慢慢在劳福斯的嘴唇上融化,成为了一根夏天里的雪糕棒。劳福斯操着知识分子发酸的口气询问云菲,为什么房间里没有热水?
上帝说,美好的情愫会从男女之间脱皮褪骨的交谈里,找到层云密布的挑逗,然后推波助澜允许他们相爱。
云菲陪着劳福斯进入他那201的房间,那个门牌号上已经生出蜘蛛网的房间。云菲想象自己如同游行一般,旁边就是一个会拨弄她头发的男人。他们可以一起进入鲸鱼的婴儿床,一起洗澡,唱那些赤裸裸的民谣。房间没水的原因只是那根锈迹斑斑的管子被堵住了,他们重新换了一根管子,就可以继续一头扎入海洋里。
劳福斯向她简单地感谢,然后就此别过。劳福斯就像一只急忙回巢鸟,事实上他的确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要产出。
那天夜晚,云菲在心里告诉上帝,她已经把这个满面昏沉的男人写进自己的爱情诗里。
劳福斯打开门,看见漂亮的云菲,头发又卷又长,像天边的火烧云。劳福斯睡眼惺忪,口齿不清,摆出一副询问世界未知之谜的态度,用手撑着自己思想者的头颅在门边,满脑袋伟大的哲学和想法从耳朵里倾泻而出。
云菲端着牛奶和面包,还有一清晨的阳光缠绕在她金银花藤一样的手指上。
事实上,这个时候云菲还没完全表露她所有的吊钩,她还只是像一个古典王妃一样看守着这个掉入她充满诱惑的美丽花园。猎物已经进入陷阱,美丽的女人还需要一些矜持与耐心。
“你来有何贵干?”劳福斯完全没有表露一丝欢迎的态度。
“我相信你酒精一样的梦里一定有我的身影,上帝告诉我,你值得拥有一个赤裸裸挑逗的梦。”云菲的眼睛在逐渐冒出的阳光里,越来越亮。
劳福斯斜着眼看云菲,“你知道的太多了,上帝也告诉我,你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旅馆女主人。”
云菲扑哧地笑了,满地都是她散落的精灵笑脸。“我闻到你房间里逃窜出来爱上我的爱情诗,老实说吧!你这个已经全副武装进攻我心的狡猾诗人。”她转个身靠在墙上,展现她苗条的腰肢。“这些被你命令的文字,已经不单单属于你自己了,你不应该因为自己创造了它们就钳制它们,它们的温柔和爱意也应该属于我。”
云菲说她常常夜里难以入眠,她相信这些美丽的诗会哄她入睡。
“我应该请你进去坐一坐吗?”劳福斯好像变成了一个猎手,双眼紧紧盯着云菲。
这样的眼神吊足了云菲的胃口,她因此而在心里夸赞自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突然间伤感起来,这种伤感经常是在她即将开始一段新感情而发生,她感叹于自己这样美丽又聪明的女人,为何独自生活到现在?
“你要听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别抛弃你的诗歌和哲学,你是翱翔的布拉格诗人。”云菲要用舌尖用力地抵住牙齿,那些堪比贝多芬音符的话才会完全进入到劳福斯的耳朵里去。否则劳福斯满眼都是星星,他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运用人类的思维。
劳福斯把云菲请入房里,牛奶与面包放在了旁边的木桌上,整个乌托邦一样的房间里充斥了温饱的人间颂歌。劳福斯在洗漱,水声噼里啪啦,云菲坐在床边试着感受他梦中所遗漏的一切。
诗人常常不喝使人冷静的东西,咖啡和茶,都是要不得的,只有麻木的酒精,才能召唤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才华与呢喃。
劳福斯柜子里还有一瓶酒,与此同时,云菲也对酒情有独钟,此刻,他们难得的志趣相投。
“这酒也没睡醒,昨夜温柔的小情人。”云菲吐着舌头说到。
他们不仅喝酒,还要吸烟,还要愉快地高歌,如同跳出水面的鲸鱼。狭小的房间里渐渐被烟雾所占据,脱红的地毯开始产卵,开始表演话剧场景。
云菲对劳福斯说,你的笔头开始瘙痒,别因为我的到来而阻止你狂热的心跳。你天生是一个睡在几案上的人,你的脸要思考,口角要作诗,你钟爱打字机的机械声,你还有几千张芳香的纸,它们让你一不留神就陷入睡眠,然后上帝指示你,给我这样美的人写诗。
写最美的诗,比叶芝还美,连莎士比亚也会惊叹不已。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很久,房间里静得像刚发生过一场瘟疫。他们成为了一幅画,柔软的波纹。云菲手中的烟已经烧到尾根,她慢慢站起来,时间到了她该离开了。
劳福斯还是呆呆地抽烟,对于是否应该送一送这个近道而来的女人毫无头绪。“从我进来,到我离开都没有听到你打字机的声音。”云菲对劳福斯说。
“我想休息,暂时没有创作的欲望。”劳福斯如是回答。
云菲停在门前不动,劳福斯成了睡着的满腔情绪的野兽。他们仿若两串倔强的烛火,一个不甘于离开,仍旧像照耀她中意的人;一个却浑浑噩噩,光芒微弱,随时可能溺死于自己的精神里。
窗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声鸣笛,劳福斯觉得生活瞬间被捣毁了,他看见自己千疮百孔,他被别人成为不值一文的诗人。别人用他来陪酒,聊一些欢声笑语的话题来凑数,他缺少人爱,他终将一个人离开这座旅馆,飘荡到远方。
劳福斯向云菲大喊,热泪盈眶的,像孩子一样,连哭泣时面部肌肉的抖动都是自然的,“我想为你写一首情诗,打破我打字机每一个键而响亮的,情意绵绵的。”
那些话该是会跟随风跑到云菲的耳朵里去,云菲走了,她相信她还会有下一次来送牛奶的时候,她相信。
然而云菲再也没有见到劳福斯,那个布拉格诗人,他就像一片云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整片天空中你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色彩。云菲常常问上帝,那个满身是火的布拉格诗人是否还会再回来,如果有人遇见他,请告诉他,他还欠一个旅馆女人一首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