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是贼 ?

转自:「散文城 ┊和氏璧」李延军:究竟谁是贼 ?

文/李延军

一 狼狈的屁股

四月的冀南,阳光明媚,春风拂面。去邢台时我坐的是城际快车,心情一直不错,没有什么不安全的感觉。站在我座位旁边的一位小伙子,操一口潘长江式的东北话,和他的伙伴一路上都在讨论他们的生意经,还时不时掏出一大沓子的百元大钞,一个劲不停地数。还真有些像电影《天下无贼》中傻根的味道,但直到我下车也没发生类似电影中杜撰的故事。可当我在邢台办完公事坐上返程的公共汽车时,未在火车上演绎的《天下无贼》却无意中在我搭乘的公共汽车上悄无声息地上演了,更使我始料不及的是,事件的主角竟然是向来自命不凡的我。

我自信没有傻根那么憨直,同样也没有傻根那么多钱,只有随身带的几百块钱。钱装在媳妇给我买的金利来钱包内,钱包装在我牛仔裤的右屁股兜里,我的人坐在汽车左边靠车窗的座位上,钱包一直挤在屁股与座位的靠背之间。一路上我也未像傻根那样,一个劲地嚷嚷过自己有钱,只是售票员让我买票时,从屁股上掏出钱包买过票,之后就再也没在车上露过财。车上那么多人,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人偏偏惦记着我,和电影中的傻根一样,一路上都有人在觊觎着我屁股后面干瘪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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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傻根的家乡——邢台一出来,汽车就像撒欢的小马驹,一路尥开蹶子奔跑在宽阔笔直的107国道上。车外飘舞着漫天的白色柳絮,与一望无垠的麦苗共同描绘出一副生机盎然的平原春色。

我拿出刚买的一本文史类杂志《岁月·讲坛》,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任凭一路春意勃发,路颠车晃,我只陶醉于同书水乳交融的精神世界。坐在我右边的老头把我挤得紧紧的,我没在意。只记得后来老头离开座位,到后面去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敦敦实实的胖子,把我挤得更紧,还不住地摇头晃脑打着盹。我对胖子的春困毫无警觉,只觉得他旅途劳顿,车子的座位太窄,挤得不行,身上不停地冒汗。一会儿这位胖子好像觉得挤着我了,醒来后就离开了,坐到我右后方的座位上去了。车上的人不太多,还有几个空位子,我怕再有人坐我身边来挤我,就往外挪了挪屁股,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胳膊肘子撑在外面的扶手上,一个人坐两个位置,感觉舒服了许多,书看得更投入了。

书上尽是一些名家品读历史的文章,特别适合我的阅读兴趣。我一边咀嚼作者的品史风格,一边同我写的历史文章做着对比,盘算着有时间了也向该杂志投稿。车到黄粱梦地界时,我与书之间的黄粱美梦也差不多结束了。快到邯郸了,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漫天飞舞的柳絮,随风翻滚的绿色麦浪,活动活动身子,心理上做着下车前的准备。无意间我往右边走道上瞥了一眼,见一个穿着不俗的帅小伙,正面朝我的屁股蹲在走道的地上。在我回头一瞥的瞬间,好像他把手迅速缩了回去,然后站起身来向车门走去。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子的举动有点儿不对劲儿,车就停住了,门一开,那小子就下车了,刚才坐在我右后方的那个胖子同时跟着下车了。车随即又开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上的钱包,硬乎乎的还在,但还是不放心地扭头看了看右屁股,好像有些异样,又用劲转转脖子,发现坏了菜了:牛仔裤上装钱包的兜,被划出两道垂直相交的口子。我赶紧去掏钱包,阿弥陀佛!钱包安然无恙。又迫不及待地打开钱包,看看里边的钱、发票和身份证也纹丝未动,心脏却止不住突突乱跳起来。我赶紧把钱包转移到西装的上衣内兜了。

这时,我才心有余悸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乘客,他们有的风华正茂,有的花枝招展,从英气俊朗到满脸沧桑,各色人等一应俱全,但全都一个个面无表情,尤其是坐在我身后有六七排的乘客,刚刚发生在我屁股下面、他们眼皮底下的那一幕,从他们麻木的表情中根本读不出任何信息和丝毫的异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又回头看看前面开车的司机,依然在全神贯注地开着他座下呼呼奔跑的汽车。从他驾驶位置右上方的后视镜中,我能看见他的脸和眼,可以肯定他同样能看见我的脸和眼,还有我的座位与座位上的屁股。很可能刚才那一幕,他也是一览无余,并且在贼失手之后,他很默契地停车、开门,放走了二位神态自若的梁上君子。我又在全车搜寻售票员,也不见了他催促我买票时的踪影。

在我战战兢兢的同时,刚才那一幕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恍恍惚惚回放。蹲在地下的那位是个一表人才的帅小伙,一点儿也不比《天下无贼》中的刘德华逊色,甚至比刘德华还要酷几分。跟他下车的那位胖子,敦敦实实的像头健壮的牛犊子,完全可以和明星朱时茂一比,丝毫没有陈佩斯、梁天演绎的那种小偷迹象,贼眉鼠眼的,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态。倒是我顿感心虚得够呛,看着不知被什么样的刀割破的裤子,好像自己做了贼似的,赶紧把上衣拉了拉,挡在上面,唯恐后面的人看见我破了相的裤子,以及我脸上表露出来的尴尬状。但我又禁不住看了看一车的人,包括司机,一个个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莫名其妙地装出了一副稳如泰山般的神态。好像裤子被贼划破的不是我,而是别人,甚至比别人更气定神闲,像阿Q似的,不停地自己为自己默默打气:

钱未被偷走,是件好事,贼只划破了我廉价的杂牌牛仔裤,没有划破我更值钱的金利来钱包和庄洁牌西装。万幸!万幸!也怪自己,图一时的舒服,坐得太靠边,以至于把屁股暴露出来,引起别人的非分之想……

连我自己都这样不声不响,仅在自己心里嘀咕,一车上的人更没有人声张了。我的大脑不知不觉地遁入正午的眩晕状态,晕糊糊地冥想着电影《天下无贼》中的类似情节,会不会有警察抓他们,我如果报案又该怎么报,我又该与司乘人员怎么交涉……

我常常在历史文章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般的书生意气都哪儿去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的我究竟怎么了?

在破汽车我行我素的颠簸咣当声中,我听见有人小声说:“他们是俩人。”与我同车的也大多是邢台人,完全没有电影中他们同乡傻根那么坦荡、率真,口无遮拦地大声说着方言俚语。他们的声音好似秋后蚊子的嗡嗡声,可我还不如他们,窝囊得连发出蚊子嗡嗡声的勇气都没有,只感觉我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真像做了一次见不得天的贼。其实满车几十号人都和我差不多,也像是做了贼似的心虚。真正作案的贼已经下车,可他们连议论一下也不敢大声点儿!

懵里懵懂下车了,我仍在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屁股破了相的裤子,以及劫后余生的钱包,心脏依旧止不住地突突乱跳,大脑仍在迷迷瞪瞪地回想着车上的一幕幕。

开始那个老头和他们有无关系,或者是否受他们暗示,让出我身边的位置,我不能肯定,但后来坐在我身旁的那位胖子,在挤我的同时,我好像感觉到有人摸我的屁股,我当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上的钱包,还同时摸了摸屁股后面的座椅,在确认屁股后面的椅子没有向后直接开放的空洞后,又放心地看书去了。很可能当时就是那位胖子假寐表象下蠢蠢欲动的手在行动。当他看到这样得手的机会不大时,就及时调整了战术,故意把我挤得浑身难受后离开,有意识制造了一个让我不自觉向外挪动屁股的奇妙玄机,继续寻找下手的最佳时机。谁知我竟鬼使神差般地按照他们的意愿,坐到了边上,把他们垂涎已久的屁股,拱手暴露在他们面前。

二位帅哥懊恼的可能是,机会出现得有点儿晚,功败垂成;而我庆幸的是,我的书及时看完了,恢复了神志,有了下车的意思。感谢上苍,有惊无险。

我能理解与我同行的一车乘客们的冷漠,他们和我一样胆小怕事,不做贼却心虚得厉害,我的表现和他们也别无二致,甚至更为龌龊!我搞不懂的是,司乘人员为什么和他们配合得那么默契?事前他们没有任何的提醒和警示,事后连一句小声的牢骚也没有,事件发生的过程中,好像他们和贼彩排过似的,停车――开门――开车,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及时迅捷,天衣无缝,了无踪迹!

他们依然在雄纠纠、气昂昂地开着赖以为生的汽车,照例一趟趟运送着一批批沉默不语的各色乘客,常年累月奔跑在那条宽阔笔直的一级国道上。而我仅是这辆车上一次偶尔的不速乘客,很可能还是一位幸运的乘客!

望着消失在城市车流中的那辆公共汽车,我眼前漫天飞舞的柳絮,真的像冬天里正在下的一场纷飞的寒雪。

二 来路不明的红梳子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闹心了,十几年前还有过一次。那次与《天下无贼》有点儿联系的是,故事都与火车相关,与汽车和傻根没什么瓜葛。那会儿还没有那个叫傻根的艺术形象,大家还不知道傻根是谁,但这并不妨碍傻根式的人和事在我身上兀自发生和上演。

那时我还在四川工作,在邯郸过完春节后准备回四川上班。一大早就来到邯郸火车站排队买票,可还未等我排到售票窗口,里面就挂出告示说,到成都的163次车票已售完。望着字迹丑陋不堪的告示牌和挤成一锅粥似的购票大军,我一时沮丧到了极点。

这时刚才排在前面一个看上去很忠厚的中年人,心急火燎地央告谁能帮他买到163次车票,他多给钱。他说他老婆拍来了电报,三岁的女儿正在发高烧,住在绵阳医院,实在不能等了,多花点儿钱都行,他要尽快赶回绵阳看女儿。还凑到我跟前,问我有无门路,帮他买张票。我听他是陕西一带口音,和我又是同路,对他的处境甚感同情。我说我也买这趟车去德阳,只能试试别的办法,不知道能否办成。

我从车站售票厅出来,先后找了市里工作的同学,车站派出所上班的表哥,折腾了多半天,还是搞不到票。当我无望地再次回到车站时,又看到那人背着行李,风风火火地来回穿梭。碰到我时,关切地问我买到票没有。我说没有,看来只能买站台票了。他说他正在托关系找人买票,不知到底行不行。我趁机和他套近乎,如果能找到关系,也请帮我买一张。他说,看情况尽量吧,路上也好搭个伴儿。

到晚上九点左右时,我已对车票不抱什么希望了,一个人坐在候车室里发呆,只希望开车前能买张站台票。如果实在不行,只能住下第二天再说。这时那人又出现在我面前,问我买到票了吗?我说还是没有。他说,他托人找了车站里的一个调度,人家手里有三张到成都的票,但不单卖,要买得全要。他一个人买三张实在太多,又是到成都的,他只到绵阳,想让我和他先合买下这三张票。如果再碰上别人要,再卖出一张;如果没人要,他和我分摊费用,和我商量这样行不行。

花一张半车票的价钱,只享有一张票的权力,我总觉得冤,有些不情愿,于是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我争取只买一张,剩下的两张让他自己想办法。他有急事在身,如果找不到第三个人买,剩下两张得让他自己埋单。令我暗自得意的是,他虽然对我只要一张票的条件不太满意,但还是无奈地勉强答应了。

于是我们两人背上行李,一前一后去车站办公区找他所说的调度拿票。走到办公区楼梯口时,他让我在下面等着,帮他看着行李,他上去拿票。过了一会儿,他又急匆匆下来说,人家找不开零钱,问我有没有零钱,先把票钱凑够,等拿到票后我俩再细算账。当时我只想到了这人可能也不怎么富有,想让我多出点儿钱,能为他多分担点儿多出的那张票钱。我灵机一动,耍了个自以为保险的小聪明,只掏给他约八十多块钱,比一张票的钱只多十几块钱。到时候即使他不退我多出的钱也就算了,就当买高价票了。大家都是出门人,萍水相逢,不能计较太多,只要能买到票就算烧高香了。还对他撒了个谎,我说只有这么多钱。他说,先这么着吧,不行上去再找他们财务上兑换一下。说完,这小子又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可这家伙一上去,就再也没回来过,至今我仍想不明白,他是如何从只有一个出口的车站大楼蒸发的?又是如何为了能钓上我这条不大的笨鱼,精心演了整整一天的戏?又是如何处心积虑地策划出这么多复杂逼真的细节?现在流行一句话叫细节决定成败,如此看来此言不虚。

傻根傻人有傻福,一路上总有那位良心未泯的贼婆姐姐暗中相助,可我远没傻根兄弟那么幸运,却有傻根一样的那根直肠子。

在通向二楼的唯一楼梯口,我傻傻地等了他半个多小时后,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怀疑是不是被这家伙骗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听口音他不是本地人,人家还把一大包的行李托我看管,和我又是同路,家里又有急事,骗我的理由不充分,我不能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量。片刻的犹豫后,我又极其耐烦地等了他半个来小时,心里不住地敲小鼓,最终还是沉不住气了,鬼鬼祟祟地打开他的行李包,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是不是他在用假行李在骗我。

他留给我的行李是一个六七成新的粉红色拉链帆布提包,里面装的都是些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女人衣服,有女人的衬衣、裙子、当时流行的连脚裤,还有镜子、香皂、梳子和几件小孩玩具。这无疑是出门人常见的货真价实的行李,他不会是在骗我。这些东西也值个百八十的,心里又觉得踏实了一些。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这人回来,我真的焦躁不安起来,终于决定上二楼看个究竟。我提着我和他的行李,踉踉跄跄地挨门寻找。凡是开着门的房间我都找了,根本没有什么调度室以及这个人的蛛丝马迹。我又侦查了半天大楼的构造,也没有发现有第二条可以出入的通道。快十一点了,十一点半火车就要开了,我不能再等他的车票了,得自个想上车的办法了。提着两个人的行李,我又回到车站广场,幸运的是,我在问讯处买到了一张站台票,终于能进站上车了。

但我还是不相信这位憨厚的外地中年人能骗我,倒担心他万一回来找不到我,拿不到他的行李而着急。登车前我还想了个不得已的办法,在车站的留言牌上给他留了张纸条:

去绵阳的大哥:

我买了今晚的站台票上车了,我把您的行李一块带上车了,您到车上找我吧!

和您合伙买163次车票的兄弟

19XX年XX月XX日XX时XX分

整个两夜一天的旅途中,只要有时间,我都在每一节车厢来回走动,一直希望能找到这位大哥,我把他的行李还他,他把我的八十多元钱还我,我们两讫。直到第三天凌晨,我到德阳站下车时也没有找到这个人,无可奈何地把他的行李悻悻背回了家。

到家后,我还是不愿相信这人骗了我。媳妇把他的行李研究了半天,根据行李都是妇女儿童用品的特点,得出如下结论:这行李不是他的,很可能是他偷一位女性旅客的,他又把它当成道具,把我给彻底骗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终于极不情愿地接受了媳妇的推断,不无黑色幽默般自我安慰一番,这包行李和那八十多块钱相抵也赔不了多少。只是行李中,除了一把我勉强可以使用的粉红色塑料梳子外,几乎没有我能看得上或用得上的东西。令我至今依然不安的是,如果这行李真是一位出门妇女的,她又该是谁呢?她当时丢失行李后的心情,又该如何呢?

媳妇说,不要沮丧了,没什么,失财免灾,能平安回家就是福分!前几天她在书店碰上个小偷更滑稽。她说她在书店看书,大衣口袋里装着儿子的尿布和奶瓶,老觉得口袋中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一个小伙子正拿着把铁夹子,一个劲地往外夹她的奶瓶和尿布。她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似的顺手打了一下小偷的手。小偷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也着实吓了一大跳,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嘴里小声嘟囔着“对不起”,瞬间逃走了。

至今我每天早上出门时,还在用当年那把来路不明的粉红色塑料梳子梳头,但这把梳子上曾经发生的故事早已忘记。今天当梁上君子的事再次在我身上发生时,我又不禁想起了它曾经的陈年旧事。

看来我没有傻根兄弟的傻福。傻根不相信天下有贼,他清澈的眼睛根本看不出身边一个个狡诈阴险的贼,甚至他把一个个贼都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我也一样,虽然我的眼睛早已布满血丝和浑浊,依然看不清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究竟谁是真正的贼,只能时不时地和贼同行,与贼共舞一番!

也许世界本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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