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的时候,我看过一本《苏东坡传》,不是林语堂先生的版本,作者是一对夫妇,具体叫什么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从那本书里,我开始跳出教科书上的苏东坡诗词,全面走近苏东坡这个人,并且彻底变成了老苏的死忠粉。
记忆最深的故事有两段,一段是与王安石的纠葛,另一段就是他的三段情事——结发妻子王弗,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红颜知己王朝云。老苏完全不同于那个时代的文人士大夫,他尊重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不爱蓄养娇妻美妾,遇到一个,就是深爱,极其专情。这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一股清流啊。
所以才会有“娶妻当如黄月英,嫁人就嫁苏东坡”的说法。
在中国古代,普通人家的女人都是有姓无名的,比如老苏这样的书香世家,他的妹妹也不过取名八娘而已,明摆着是按照排行来的,我相信不是因为老苏爸爸偷懒所为。因为老苏的祖母史夫人、母亲程夫人,甚至是弟弟苏辙的媳妇儿史氏,全都有姓无名。唯有苏轼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全有名字:王弗、王闰之、王朝云,有的还是老苏亲自所起,他对女性的人格尊重可见一斑。
而且老苏还有一个特点,珍惜眼前人。曾经我也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爱情故事的完美结局,后来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这叫不敢面对现实,也是一种“执着”,一种贪念吧。逝者已离开,好好活你自己的吧,活得不好赖别人就不对了。
老苏这么一个通透的学佛之人,自然懂得“无常”的道理。正如《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情感也是如此,既然无常,活在当下就好。他与谁在一起,总是能看到她们的闪光点,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他为这三个女人都留下了非常深情的诗句。
结发之妻:王弗
想必大家对老苏的专情,都是从下面这首词开始的。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鬃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东坡写给结发之妻王弗的,王弗是四川眉州人,16岁的时候嫁给了19岁的苏轼。王弗虽然出身不如苏家,但是记忆超群,颇通诗书,这一点让苏轼在婚后惊喜不已,从此开始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甜蜜时光。
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说:
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王弗在苏轼心目中,不仅是个贤妻良母,还是一面镜子,王弗的各种规劝,他都从善如流,而且终生铭记在心。这也说明了二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和相敬相爱之情。
相伴相知了11年之后,治平二年五月(1065年)王弗留下6岁的儿子苏迈,病逝于京城开封,年仅27岁。不知道当时老苏得伤心成什么样儿。
最后,王弗被葬回老家眉州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与苏洵夫妇墓相邻。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君与轼琴瑟相和仅十年有一。轼于君亡次年悲痛作铭,题曰‘亡妻王氏墓志铭’。”
熙宁八年(1075年),老苏来到密州,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他梦见了发妻王弗,便写下了前面那首传诵千古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动荡中的港湾:王闰之
王弗病逝后,苏轼续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妻,此时老苏32岁,王闰之21岁。
21岁搁在今天还是100%的纯正少女,但是根据宋代礼仪,“女子十四至二十”,如果不是丧服在身,“皆可成婚”。苏八娘16岁嫁给程之才,王弗16岁嫁给苏轼,史氏15岁嫁给苏辙,为什么唯独王闰之21岁还待字闺中呢?
原因只能有一个,王闰之从小就对老苏崇拜有加。她终于如愿地在王弗逝世后的第三年嫁给了爱豆。
王闰之出嫁之前是没有名字的,家中称其“二十七娘”。“闰之”这个名字,也是老苏后来给取的,因她出生在庆历八年闰正月。
苏轼后来在哀悼王闰之之父的《祭王君锡文》中说:“惟公幼女,嗣执罍篚。恩厚义重,报宜有以。”(《苏轼文集》卷六十三)
“罍”是烧茶的泥罐,“篚”为采桑用的竹筐,这两个字虽是谦辞,却表明了王闰之的出身:一个擅长炊茶采桑、地地道道的村姑。
作为一个村姑,自然没有她的堂姐王弗那般才华出众,在精神领域很难与老苏产生共鸣,但她温柔贤淑,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特别是她对王弗之子苏迈视同己出,让老苏十分感动。王闰之伴随苏轼走过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25年,从熙宁元年 (1 0 6 8年) 到元祜八年 (1 0 9 3年), 这是苏轼人生起伏最大的时期。王闰之陪伴苏轼从家乡眉山来到京城开封,尔后辗转于杭州一密州一徐州一湖州一 黄州一汝州一常州一登州一开封一杭州一开封一 颖州一扬州一开封,与老苏历经了乌台诗案、黄州贬谪等。在老苏被贬的经济困难期,底层生活经验丰富的王闰之和老苏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带着苏家捱过了一次又一次考验。默默无闻地陪伴苏轼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阶段。
我早年读过的那本传记里,把王闰之描写成了一个粗鄙的悍妇,所以老苏常常回想起王弗的好,每每哭湿枕头。后来才发现作者欺了我。。。
王闰之与苏轼之间虽没有王弗那种浪漫的相知之情,也走不进老苏的心灵深处,但她对苏轼的爱绝不亚于王弗,她陪老苏走过了最艰难的人生岁月,不离不弃,如果这都不算爱。。。
苏轼后来在重阳节写的一首诗《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里,这样称呼自己的媳妇儿:
可怜吹帽狂司马,空对亲舂老孟光。
“孟光”是汉人梁鸿的妻子。《后汉书》说梁鸿在江南给人做随从时,妻子孟光亲自舂粮,以维持生计,她与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孟光”这个比喻,足见她在老苏心中的地位。
王闰之后来为老苏生了两个儿子,苏迨和苏过。不过,相伴25年之后,元佑八年(1093)8月,也就是苏轼被再度启用的第八年,46岁的王闰之染病去世。老苏又亲手送走了生命中第二个女人,这得是内心多强大的人啊。
毕竟是晚年丧妻,这次的祭文写得更加悲痛:
呜呼!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 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 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惟有同穴”,这就是老苏的最直接的情感回应。8年之后,65岁的老苏在从岭南应召回京途中凄然而逝,其弟苏辙遵从老苏的遗愿,把他和在京西寺院里已经停放了多年的王闰之的灵柩一同安葬。闰之姑娘毕生的辛劳都值了。
患难知己:王朝云
朝云无疑是老苏晚年的一抹亮色。朝云是浙江钱塘人,因家境清寒,沦为歌舞伎,在西湖上讨生活。一次老苏与友人宴饮,招来朝云所在的歌舞班助兴,朝云是歌舞班里的台柱子,曼妙的舞技立即吸引了老苏的注意。此时的朝云年仅12岁,但是浓妆艳抹之下,总会显得分外成熟些。舞罢,众舞女入座侍酒,朝云走到老苏的面前。这时的朝云已脱去舞衣,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一股清雅脱俗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老苏的心微微一动。
此时天气突变,原来艳阳天突然被乌云遮蔽,变成了一种别样的景色。缪斯来了,于是就有了传颂千古的佳句: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明写西湖风光,实写朝云。从此,这一见后,朝云仰慕老苏的才华,决意追随老苏而去。王闰之也很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为其赎了身,收在自己身边做丫头。是年老苏38岁,应该与年仅12岁的小萝莉未有男女之情。
朝云进了苏家之后,在苏东坡的亲手调教下,很快就能识文断字,粗通笔墨,不久便能吟诗作赋了。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朝云与苏轼才走到了一起。但是俩人的关系有些奇怪,朝云一直以侍女的身份陪伴在老苏身边,到了黄州之后,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时候,才由侍女改为侍妾。不知怎么搞的,想起了《源氏物语》里面的紫姬。
朝云的地位虽然卑微,但她在精神追求和艺术感受上比王闰之更贴近老苏的精神世界。
讲个小故事吧。老苏有天吃完饭,摸着肚子慢慢散步,问身边的丫鬟仆人:“你们知道我肚子里是什么吗?”一个侍女说:“都是文章。”老苏摇摇头,又一人说:“满腹都是机械。”老苏又摇摇头。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老苏这才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有此善解人意、兰心蕙质的好姑娘陪在身边,也许是老苏的福报。
元丰六年(1083)九月,老苏被贬到黄州的第四年,22岁的朝云为苏轼生下一个儿子(这时王闰之还在世,不知道是如何相处的)。反正苏轼很喜欢这个孩子,并为他取名苏遯,小名“干儿”,孩子满月之时,苏东坡写下《自嘲》一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惜世事总不能遂人愿,几个月后,这孩子就夭折了。“老年丧子”之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对老苏的打击肯定无比沉重,对朝云更是带来了致命的打击,老苏在诗里有过记述: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字字泣血,形神俱损。从此,朝云的身体每况愈下,再无子嗣。
此后,老苏又几经宦海沉浮,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今广东省惠州市惠城区),这时他已年近花甲,眼看运势转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家里的侍女与侍妾都陆续散去,只有朝云跟着老苏翻山越岭到了惠州。对此,东坡深有感叹。
《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
这首诗还有个序:“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乐天”就是白居易,白居易当年有一群美丽的姬妾,有名的就有好几个,所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樊素和小蛮都是老白最为宠爱的姬妾。可是老白年老体衰时,将她们一一散去,樊素也离他而去了。。。朝云与樊素同为舞妓出身,怎会不令垂暮之年的老苏窃喜不已呢?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老苏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还有朝云相伴,真乃人生幸事,也是他自己的人格魅力使然。
无奈不出三年,朝云就染上了瘟疫,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念着佛经《金刚经》的“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年仅34岁。
其实早在苏东坡为徐州太守时,朝云就曾跟着泗上比丘尼义冲学过《金刚经》,后来在惠州又拜当地名僧为俗家弟子。朝云死后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孤山栖禅寺的和尚在朝云墓上建了“六如亭”。朝云这个地位卑微的侍妾,却能被人凭吊至今,其人格魅力也是。
老苏的两个红颜知己,王弗与朝云,一个是少时夫妻,一个是老来伴侣,在老苏的心中,谁的分量更重,已经无法比较。芳魂已逝,独留老苏,也是一种折磨啊。
最后,送给大家一首我最喜欢的词,当然也是老苏写的: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