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波悉林离了撒马尔罕率众西行,第一站便是布哈拉。众人行了四日,距布哈拉城尚有二十多里,其总督及一众官员就已来恭候宰相。并波悉林将总督训斥了一番:“尔携众官员出城相迎,若是城中有人起事,或尔等在城外被贼人所劫,尔等如何自处?”总督汗如雨下,惶惶不安。并波悉林遂命总管库思老率一千亲兵在城郊扎营,自己携众铁卫与官员疾驰回布哈拉。
布哈拉曾是昭武九姓的安国,被古太白攻破,如今已是大食的一颗明珠,众人在城郊已可隐隐望到大宣礼寺的塔顶。众人进城时已是黄昏,正赶上圣教昏礼,城中心礼拜广场上居民云集,在阿訇的带领下念经,并向西南跪拜。并波悉林对总督说道:“尔身为总督,当与教民一同礼拜。”言毕便带一众官员进入人群参加礼拜。八位铁卫当即下马随行,分立八个方向,护卫宰相。礼拜后总督在府邸招待了并波悉林及座下铁卫,并波悉林在席上考问了总督户口、赋税、防务、开支等问题。
夜间并波悉林就寝后,八名铁卫两人一组,轮流在并波悉林屋外值夜。当晚耶律光与盾娘芙拉一组,两人好奇问及对方家乡,但太多词汇两人都不知道如何用大食语表达,什么“瓦尔基里”、“瓦尔哈拉”耶律光哪能听懂,芙拉自然也不明白诗云子曰,都是鸡同鸭讲。两人索性不再说话,一心守夜。是时,月光从窗外洒入,将芙拉笼罩,朦胧脱俗。耶律光道:“北方有佳人,飘零在南国。”这句话是借他人境遇,浇自己块磊。芙拉没有听懂,也不去过问。
一夜无事,翌日一早,并波悉林便携总督共同参加晨礼,礼拜后宰相又兴致勃勃地带领众人围绕阿尔卡禁城走了一圈,禁城尚未建完,已修好的城墙高大坚固,令人敬畏。并波悉林在禁城城门停留许久,望着粉刷洁白的城门,赞道:“谁能据有河中,当以布哈拉为都。”总督恭维一番,并波悉林并不理会,对狮子康斯坦丁说道:“你去城外通知库思老,准备启程。”康斯坦丁躬身领命,上马而去。余下众铁卫簇拥着宰相轿子,向城外缓行。总督在城外恭送走宰相一行,长吁了一口气。
众人西行三日,水源渐少,再行两日,高树水草皆无,满眼望去,只有茫茫戈壁与枯萎的骆驼草。其时隆冬,气温极寒,又无水源,干冷难耐。一千亲兵中有近百人冻伤倒地,全军一天只能行进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扎营休息。这天并波悉林眺望天际,喟叹道:“沙漠里空无一物,没有人是不需要他物的。”随后唤来黑人昆仑奴,说道:“咱们已到红沙漠(注:即克孜勒库姆沙漠),向导迷了路,你去给咱们领路。”昆仑奴躬身领命,孤身一人离开戈壁,深入沙漠。正当中夜,星空黯淡,难辨方向,耶律光颇为昆仑奴担忧,媚娘赛百伊笑道:“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在他回来前千万别受寒。”果然一天后,昆仑奴安全归来,他并不休息,当即请库思老下令全军启程,他在最前面带路。当晚,众人便听到了潺潺水声,全军疯了一般跑过去,痛饮一顿。而后全军便沿着乌浒水(注:即阿姆河)西行,五日后戈壁渐少,始有小雪。又行两日,全军已离开了戈壁,来到了花剌子模草原,全军在玉龙赤杰驻跸。
这里原本也是大唐的朝贡国,在古太白东征前业已沦陷,如今高耸的宣礼塔与富丽堂皇的宣礼寺宣告着这座城市的新生。玉龙赤杰是大食与北方诸游牧汗国之间最重要的贸易重镇,商队出身的“大卫星”玛拿西一直负责给养采办,颇有犹太人的作风,到了玉龙赤杰他简直如鱼得水,用了极少的第纳尔金币就让全军饱餐了三日,将戈壁行军的疲惫一扫而空。全军又再此歇息了十天,以待大雪过去。
休整完毕,众人继续西行了九日,这天并波悉林在雪原上高兴地纵马疾驰,众铁卫不敢大意,猛抽马鞭,但他们大多骑术一般,哪里能追上并波悉林的名马,只有耶律光与康斯坦丁精于据鞍,才勉强与宰相并行。并波悉林哈哈大笑道:“我有意从全国奴隶中拣选菁英,组建一军,就叫马穆鲁克,将来一定委任你二人统领骑兵。”耶律光与康斯坦丁下马拜谢,三人又奔驰一阵,冲上了一个高坡。驻足坡顶,耶律光顿感视野广阔,极目望去,天高云淡,草原到此丘而止,前方坡下渐成荒地,泥泽与土包交错,向天边蔓延而去,天边似有一片大湖。三人在此等了一阵子亲兵,待大队人马开来,他们又向坡下驰去,耶律光发觉那湖之大,远超想象,浩浩汤汤,不见边际,不知到底是湖还是海。他曾听吐火罗翻译说,西方有一大海名为地中海,那吐火罗人也没有去过,难道如今自己走得比吐火罗人还远了,念及此耶律光不禁噫了一声。并波悉林听到声音,拿马鞭指着粼粼波光笑道:“这就是里海。”原来这里是里海,还远未到地中海,天下之大,真是难以想象,耶律光突然想到了杜环和他的《经行记》,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后来杜环在大食羁旅期间,最远抵达撒哈拉沙漠,于被俘十年后乘船归国,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全军当晚才抵达里海岸边。众人休整一天,第三日沿着里海东岸南行,雪泥泥泞,待行到第十八日,才抵达里海南岸。这里与东岸风光完全不同,沟壑渐多,一道山脉横亘在南方,群山连绵千里,数座高峰被冰川与积雪覆盖。众亲兵见高山不忧反喜,令耶律光好生疑惑,迦叶比丘双手合十道:“翻过达马万德山,就到波斯了。将士归乡,云胡不喜。”并波悉林当年起兵呼罗珊,是以亲兵中波斯人居多,大食人反倒较少。
全军修整一天,而后由库思老亲自带路,走的都是大路缓坡,显然他对此地轻车熟路。众人花了四天时间越过了达马万德山,在翻越山脊的时候,耶律光眺望山巅,隐隐可见一块四方巨石,浑如船底。海盗哈桑见耶律光凝望出神,咧嘴笑道:“那就是教经中记载的方舟,可惜山高非人力所能及,不然俺可要去一探究竟。”原来圣教典籍中记载,上古之时天神震怒,降下大洪水,仅有一户人家修造方舟,得以幸免。听哈桑所言,耶律光突然感怀身世起来,自己蒙受的冤情,恰似突然天降的洪水。
走过山路,便到了大镇达马万德,这里曾是波斯国教拜火教的圣地,波斯虽已亡国百年,但此地圣火不息,大食对这里的同化尚不如河中地区。并波悉林允许库思老进城参拜,宰相本人则在当地总督的陪同下参观了防务操演,期间总督忧心忡忡地禀报:一支叛军已流窜至本省,大将军齐雅德率军追击,始终寻不到决战机会,齐雅德遂留下一军在南部驻防,但此军乃东方新附民族组成,军心堪忧,总督担心这支军队如果被击溃,大食在本省的威望一旦受损,那么拜火教徒恐怕会趁乱起事。
并波悉林喜爱有见地的人,当即褒奖总督,并命他加强防务。而后并波悉林思虑再三,决定改往南走,先去视察齐雅德留下的那支军队。众人出了达马万德,南行两日便到了纳马克盐湖。一泓湖水既浅且清,共长天一色,人在其中,仿佛行走在天上白云间,浑如仙境。然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如在地狱,大食在此处设立了官盐盐池,吏员与杂役各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盖因盐湖被沙丘荒岭所围绕,去最近的城镇有近四十里,他们补给艰难所致。
当晚,并波悉林传令在盐池扎营,并将部分补给赠与官盐,吏民欢声雷动,齐呼万岁。因本省有叛军出没,库思老加强了巡逻,每位铁卫都要轮流在荒岭上夜巡,这晚正轮到耶律光。
是夜,月色昏沉,夜风袭人。耶律光在荒岭信马游荡,掐指一算,今晚正是唐历新年。按照中原风俗,明天一早大伙要互相拜年,爆竿贺岁,正是“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柏叶随铭至,椒花逐颂来。”但此刻耶律光既无酒饮,亦无人相贺,心中无限凄凉。他回肠百转:我已经不是唐人,何必还忆起这唐历唐俗来,但我不是唐人,又是何人?契丹人么?契丹民俗粗鄙,我习汉话以来就没把自己当做契丹人了。大食人吗?我连大食文字尚且不识,说自己是大食人岂非自欺欺人。
“我是谁?”这个问题萦绕在耶律光心头,无法化解,无法排遣。他望着霜月层云,啸歌吟咏起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耶律光啸声刚歇,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少女歌声,耶律光听不懂歌词,只能隐约辨认出似是库思老说的波斯语,那曲调缥缈凄清,如泣如诉,与耶律光的啸声相得益彰,令人动容哀婉。
待歌声将尽,耶律光猛然勒马转身,却不见歌者的身影。而那歌声并未戛然而止,又在耶律光身后继续。耶律光再度回马,仍不见歌者,而歌声又在身后飘来。耶律光心中大骇,若不是碰上了鬼魂,那这人的轻功也太匪夷所思,自己远不能及。这次耶律光不再回转马身,而是双腿一夹马肚,纵马前奔十丈,再猛地转身,回奔二十丈,然而这一来一回四十丈内仍未见到歌者的影子。待耶律光停马凝望,早已曲终人散,再无那少女声音,耶律光回味歌声,一阵怅然。
耶律光在荒岭狂奔几里,不见一个人影,赶忙策马回营。他详细询问了守夜兵士,并无异常。自己被人戏弄,却连对方身影都未曾见到,这等掉面子的事情也不好与人说,只得亲自提灯,带领几名士卒将整个营地仔细巡视了一番,直到东方既白,耶律光才回帐歇息,所幸并未发现异样。并波悉林以士相待,又许自己可以东归与老父团圆,耶律光是以尽心尽责,保护并波悉林周全。
耶律光睡了约半个时辰,全军已经吃完早饭,准备启程,他赶忙起身,胡乱咽了两口干粮,晕晕乎乎跨上战马,跟上队伍。官盐吏民在道路两旁跪送,并为宰相祝祷。
全军南行半日,已至荒岭高处,凭高眺望,可见坡下渐有树木,虽是早春,林木空枝,但也比荒岭沙丘令人舒服。稀疏的树林间,有一营垒,木墙上树有星月大旗,当是齐雅德留驻的军队。
库思老命人支起相府旗帜,一只雄狮手握弯刀,飘扬在空中,好不威风。全军向营垒行进,距营垒还有五里路时,营中传出阵阵号角,营门大开,一队人马相迎而出,侍立两旁。这些人服饰各异,或唐人,或石国人,或吐火罗人,或粟特人,或突厥人,都是怛罗斯一役后被大食裹挟西来的,有兵丁,有工匠,有杂役,确实没什么战斗力。他们的几位首领也垂首立于路中,恭迎宰相。耶律光困乏不堪,未曾细看诸位首领,便随众亲兵进了营垒,觅得帐篷,沾床便睡。
直睡到暮色四合,耶律光醒来伸一伸腰,要了碗水一饮而尽,又随便吃了些馕饼。他出了帐篷却发现,除媚娘赛百伊与昆仑奴外,所有铁卫都披甲执坚卫戍在并波悉林账外,就连迦叶比丘也穿了一件锁子甲,所有亲兵也各列战阵。
耶律光迎上去,对迦叶比丘抱拳道:“比丘,出什么事了?赛百伊姑娘呢?”他认为昆仑奴是去探路了,是故未问及。
迦叶比丘双手合十,凝重道:“中计了。赛百伊姑娘在帅帐中贴身保护相爷。”
“中计了?怎么回事!”耶律光大惊,他突然想到了昨晚那美妙的歌声。狮子康斯坦丁凑了过来,粗声道:“此军羸弱势寡,却修了恁大营垒虚张声势,你猜猜所为何事?”
耶律光恍然大悟道:“齐雅德一直追着叛军,寻求决战而不得,所以留下此军作为诱饵,奈何叛军看破虚实,嫌这个饵太小,要吃口大的。如今相爷简装来此,正是大饵。”
“没错,但愿黑兄弟出营能及时寻到齐雅德大军。总管正在布防,还要麻烦唐人兄弟多巡视一下营寨。”康斯坦丁说道。
耶律光不敢耽搁,持剑提灯行走营间。经过一间营帐,里面传出阵阵哀嚎求饶之声,耶律光侧耳倾听,这一听可不得了,那求饶声竟是汉话:“公主娘娘饶命!公主娘娘手下留情!”
纵然耶律光已多少次告诫自己已不是唐人,但一听到汉话,仍不能不为所动,遂不假思索,一下冲入帐篷,于是惊见了令他愤怒的一幕: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正在鞭打三名唐人,唐人手无寸铁,抱头乞怜。他们不敢反抗,一是慑于女子淫威,二是女子身边尚有两名带刀护卫。女子背对耶律光,他感觉那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而那三名唐人是正对耶律光的,他赫然发现,大叫求饶的居然是李贰师。
李贰师瞥见耶律光也是一愣,随即大叫起来:“都尉!都尉救我!”那女子鞭子正扬起,耶律光一个箭步,伸手捉住长鞭。女子一抽不动,才意识到身后有人。她弃了鞭子,尚未回身,那两名护卫已然转身,抽刀用大食语喝道:“什么人!要试试俺们的利刃吗?”耶律光也弃了长鞭,当即拔剑怒道:“吾剑未尝不利!”
这时那女子也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杏脸薄唇,容貌甚美,一双蓝眼睛有如宝石。耶律光一愣,确信见过她,可是又记不起来是何时何地。那女子却望着耶律光,目噙泪水,贝齿将下唇咬出了血,她开了几次口,也不过是带着颤声的“是你……是你……”,后面的话也不知是没想好,还是讲不出。
耶律光与那两名护卫正自诧异,李贰师赶忙连滚带爬,抱住耶律光右腿,泣道:“都尉……小的以为再也见不到都尉了……”然后他指着那女子又道:“她……她就是石国公主石黛!没了大食人管束,她夜夜鞭挞我们大唐工匠!”李贰师的父亲是铁匠,他也学得一手,故被大食编为工匠,裹挟西来。
耶律光看着石黛,心情复杂。唐师攻破了她的国家,她学申包胥乞来救兵,又破了唐师,这才有了之后种种际遇。被俘受辱的李贰师等人可怜,国破家亡的石黛就不可怜吗?耶律光忽然想起他义释石黛的那个晚上,那月光下楚楚可怜的单薄身影,他哪里还忍心责骂石黛,只是默默掏出座前铁卫的金牌,说道:“相爷有命,不得虐待工匠。”
李贰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耶律光会投降,还当了大食宰相的近侍。
那两个石国卫兵望望耶律光,心有不甘而又不敢造次,他俩又望向石黛,盼其示下。却见石黛双颊绯红,低头用汉话说道:“李都尉,我真不知道该恨你还是该敬你。攻打石国有你的份,这血海深仇我如何能忘。但你是在我绝望之时唯一待我好的人,当时我是你的阶下囚,你没有逼迫我,更没有欺辱我,而是直接将我放了。你这份磊落世上可没有一个男子比得上……”她说到这终于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想起被耶律光义释后,一路西逃,躲躲藏藏,寄人篱下,为求援兵,不得不屡次牺牲色相,真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耶律光见石黛哭起来,心中不忍,欲加安慰,也想问明大食为何不立她为石国之主,而是一并西来,遂道:“在下攻打贵国,实是难辞其咎,现在报应不爽,在下已不再是李慕华,做回了契丹人耶律光……”
耶律光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传入一阵怪笑,并有人用汉话说道:“哈哈哈,想不到七年之后竟能在波斯见到耶律家的人,天意啊天意!”话音甫落,只见一个白影晃入,瞬间点倒了帐内除耶律光外的所有人,身法之快,点穴之准,令人愕然。
耶律光正要举剑,那白影已立在他身前,两指在剑身一弹,耶律光顿觉虎口一麻,佩剑竟握持不住,应声而落。但见那人缓缓褪下兜帽,光光的头顶上缺了一大块头皮,极为骇人,还有一道非常恐怖的刀疤从右耳处延伸到左脸,在苍老又无血色的脸上格外突兀。耶律光纵然胆大,看着这个鬼怪般的老人也不免心惊,不禁后退两步问道:“阁下是谁?”
老人跟进两步,狠狠道:“你再仔细瞧瞧!”耶律光定睛一看,从那些皱纹与伤疤后面看到了过往,惊呼道:“卑先生!名公怎么会在这里?”耶律光记得,这老人名叫卑鲁士,是生活在大唐的波斯后裔,文武全才,侠义心肠,是一位好男儿、好汉子。他与父亲尚未归唐时,卑鲁士曾出入过契丹汗廷,那时耶律光还年幼,曾见过卑鲁士几面。待耶律父子归唐后,他再未听到过卑鲁士的任何消息。
卑鲁士放声笑道:“父债子偿,跟我走罢!”说着就像铁箍子一样捉住了耶律光的手腕,任耶律光如何挣扎也摆脱不掉。耶律光急道:“家父与先生有何冤仇?”
“哼哼,”卑鲁士冷笑道:“汝父归唐就做了三品大员,你当真是以为汉家天子稀罕你们吗?”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塞入耶律光手中,厉声道:“好好瞧瞧,免得死不瞑目!”卑鲁士大手虽已松开,但捏得耶律光好生疼痛。
耶律光缓缓捧起羊皮纸,正要展开,却见卑鲁士怪叫一声向后翻去。同一时刻,有一黑影急窜入帐内,迎上卑鲁士,两人对了一掌,嘣的一声各震退三步。那黑袍人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正是总管库思老,耶律光之前从未见过库思老出手,而今看来其功力之深,非比寻常,远超八名铁卫。库思老用大食语对耶律光叫道:“契丹兄弟,你速去护驾,这里交给我!”
耶律光一听,立刻将羊皮纸揣入怀中,拾起佩剑,将帐篷砍开一个口子,挤了出去。卑鲁士欲加阻拦,库思老哪里肯给机会,双拳挥动如风,就向卑鲁士背心袭来。
卑鲁士听见拳风,烈烈轰轰,威力不凡,只得放过耶律光,返身回招,人在转身的同时,以臂作鞭,直挥打库思老头部。招到眼前,库思老才身型一矮,避了过去,同时双拳不变,继续打向卑鲁士下盘。此时库思老拳距卑鲁士不过一指远,熟料卑鲁士竟生生跃起一丈高,连膝盖都没有弯曲,速度快到库思老双拳只粘到了卑鲁士袍子。卑鲁士一碰帐篷顶,随即凌空下跃,鹰爪抓向库思老头顶。就在这时,卑鲁士半身袍子突然崩碎开来,库思老拳劲可怖,竟然如此。
碎布如白蝶纷飞,令卑鲁士不由得分了分神,用手拨一下。就这么一刹那之间,待卑鲁士再俯瞰下去,已不见了库思老的踪影。卑鲁士急忙收招,后翻,毫不犹豫,一气呵成,如同他本来就要后退而非进攻似得。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库思老不知何时来到了卑鲁士侧面,一拳击出,直抵卑鲁士腰眼。卑鲁士没有躲,也躲不开,结结实实中了一拳,向侧面飞出一丈,直落在一名倒地的石国卫兵边,只见卑鲁士将右掌平放在卫兵胸口,卫兵突然胸骨碎裂而亡,仿佛这一拳是打在他身上一样。
卑鲁士手压后腰站起身来,略微调息后说道:“拜火神拳。足下身为万王之王七大侍卫的后人(注:万王之王是萨珊波斯皇帝尊号),居然认贼作父,甘为大食人的马前卒。真是可耻。”库思老语重心长地说:“阁下谬矣。波斯非萨珊一姓之波斯,乃是辛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波斯人之波斯。”
卑鲁士怒道:“好,看看谁才是正宗的拜火神拳!”说罢也双拳打出,与库思老使的竟是相似的武功路数。两人拳对拳,掌对掌,斗了百来招,旗鼓相当,不分胜负。卑鲁士见波斯拜火教武功无法取胜,虚晃一拳,却气沉丹田,猛然发力,使出一招中原少林的大力金刚掌,这路掌法纯阳至刚,千钧之力,开碑碎石。库思老察觉异样,仍以拜火神拳相接,却在刚强之力中暗藏了一股阴劲,正是大食武功瓶中怪秘法。拳掌相对,殊无声响,声音竟似被瓶子吸入一般,只见库思老连退五步,卑鲁士身形只是晃了一晃。
库思老以波斯语说道:“我若猜的不错,阁下也是七大侍卫之后。当年萨珊波斯覆灭,皇帝东逃唐国,七大侍卫三人随行,四人留在了波斯。阁下便是东去那批的后人,难怪通晓唐国武功。我方才以大食瓶中怪秘法接下阁下这掌,如此说来,我们都不是正宗拜火教武功了。”卑鲁士五内翻腾,并不好受,低声骂道:“叛徒!”原来库思老以瓶中怪秘法卸去卑鲁士大力,连退几步,看似落于下风,实则受伤不重;而卑鲁士则硬拼一掌,受了内伤。
库思老摇头道:“并非我叛波斯,而是阁下弃波斯!”卑鲁士咬牙切齿道:“那我就让你尝尝波斯正统!”库思老失望道:“我不杀埃兰沙赫尔的子孙……”他话尚未说完,卑鲁士已劈空打来一掌,这一掌凌厉无比,掌沿浑似一把利刃,正是拜火教绝技火焰掌刀。
掌未到,刀气先至,库思老侧身堪堪闪过,袍子却被削去了一块,甚是仓惶。卑鲁士不顾内伤,使出这等极为损耗功力的武功,显然已要拼命。不待库思老站稳,卑鲁士一刀又至,库思老双拳乱打,用拳风护住周身,借机退开半丈。熟料炽热刀气汹涌又至,卑鲁士隔空发功,威力不减。刀气无形无影,不时从拳风空隙处渗入,库思老难以抵御,不一会儿就被砍破袖袍,削断头发。
库思老无奈,只得又冲上前去,运功相抗,双臂交叉护在胸前架住掌刀。二人甫一相触便原地对峙,一动不动,毫无声息,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却见两位老人皆汗涔涔下,卑鲁士脸色逾白,库思老脸色逾红,原是到了比拼内力的关键时刻。
卑鲁士声如蚊蚋道:“瓶中怪秘法当真厉害,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库思老也断断续续道:“阁下被我震伤在先,又使出火焰掌刀损耗体力在后,却还能将气力如山洪般倾泻,佩服佩服。”卑鲁士又道:“诀窍就在于,别在意疼痛。”言罢卑鲁士忽然脚下轻轻一动,将一枚小石子向侧面踢出,那石子有气无力地滚了几圈,竟然撞上了石黛的肩井穴。卑鲁士认穴功夫,当真了得,这一撞便撞开了石黛的穴道,但用力又小,确保石黛虽可活动却又全身乏力。
不过卑鲁士这一分神,库思老已将内力排山倒海般送来,卑鲁士抵挡不住,口中鼻中都流出血来。若非库思老不想沾染波斯人的鲜血,及时收住了内功,卑鲁士恐已毙命。岂料卑鲁士并不领情,趁两人掌臂尚未分离之际,又将功力倾泻而出,逼库思老继续相抗。
这时石黛一手揉肩,一手缓缓撑起身来,还不晓得什么形势,就听卑鲁士力竭道:“石国女娃……你快……捡起鞭子……打这个大食人……”这是遗祸江东之计,在比拼内力的关头挨上一鞭子,哪还有活路。库思老遂道:“公主,你且想想,若非相爷为你出兵报冤仇,你现下当在何处?”卑鲁士赶紧说道:“女娃……你不过是……奸相的棋子罢了……现下我军……已突入帅营……待宰了奸相……即护送你复国……”
互拼内力最忌分神,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过片刻,都五内翻腾,再说不出话来。石黛已拾起长鞭,绕着二人走了两圈,二人皆甚焦急,不知她要作何举动。石黛突然说道:“不错,相爷之恩,没齿难忘。”说着就挥出了鞭子。
库思老仍不愿格杀卑鲁士,暗暗撤下几分力,哪料到长鞭未奔卑鲁士去,反而卷向自己的小腹。鞭子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库思老身上,但听“啵”的一声,仿佛琉璃瓶碎裂的声音,卑鲁士的掌刀突破了库思老的防御,右掌直没入其胸膛。
卑鲁士将手掌抽出,自己也元气大伤,抚胸咳血。库思老的尸身向前倾倒,卑鲁士都无力推开,被撞的踉跄跌坐。卑鲁士无力爬起,只得盘坐运功,鲜血从库思老的胸口慢慢流出,染红了卑鲁士的靴子。
石黛亦不好受,她功力浅薄,哪里经得住库思老内力反震。长鞭已经断为三截,人也被震出半丈远,口中溢血,支不起身。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卑鲁士勉强站起身来,此刻他已经脉重创,莫说遇着铁卫,就是两名普通士卒都能拿住他。故而他急寻脱身之法,遂扶起石黛,将大拇指顶住其肋下大包穴,低声说道:“女娃儿鬼精鬼精的,假意打我,有地上这几位作见证,可保退路无虞。如此便做戏做全套,速带老夫出营。”地上几位指的便是被卑鲁士点倒的石国侍卫与唐人工匠,他们虽然穴道被封,但耳目犹在,石黛高呼打卑鲁士,他们听在耳中,鞭子击打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他们自然分辨不了到底打中了谁,日后大食人盘问起来,石黛便可遮掩过去。
石黛虽然穴道被制,仍不挪步,而是在卑鲁士耳边小声问道:“你说护送我复国,此话当真?”卑鲁士哪由石黛倔拗,重重一按大包穴,石黛顿感气息不顺,只得随着卑鲁士出了帐篷。
只见营寨中大乱,有几处帐篷还失了火,兵士们云集在寨门与突入的敌人短兵相接,不时有火箭成排地射入营中,燃烧着守兵的士气。左右无人,卑鲁士笑道:“女娃儿,瞧见了吧。今日宰了奸相,复辟白衣大食,就凭你助我格杀奸相总管之功,重回石国,不在话下。”说罢寻着一匹马,就向营外冲去。相府亲兵一则专心抵抗敌人往里冲,没有料到有人往外冲,二则见石国公主被挟持,投鼠忌器,便未能拦下卑鲁士。
这时,耶律光早已在帅帐前就位,与五名铁卫及十来名相府亲兵拱卫着最后的防线。帅帐内则一片春光,并波悉林穿着宝铠坚盔,端坐软塌,而媚娘赛百伊仅着柔曼轻纱坐在并波悉林的怀中。铁甲寒气不住袭向赛百伊,但媚娘却流出了香汗,因紧张流下的汗水。
并波悉林不能紧张,为了军心士气的稳定与帝国宰相的威严,他必须安如磐石。赛百伊的作用就在于此,她特有的魅力能抚平所有男人的不安,让他们显得充满自信,胸有成竹。亲兵只要一望见帅帐和煦如旧,就会坚信援兵将至,坚守阵线。
赛百伊见并波悉林面色阴沉,便捧起一杯葡萄汁,柔声问道:“相爷在担心叛军?”并波悉林笑道:“这个末代王子还算有点本事,竟能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但伍麦叶王朝早干嘛去了,若非其王室堕落腐化,骄横奢侈,荒淫无度,焉能被我五年所灭。妄想依凭余孽复国,就算我今日不幸身死,伍麦叶民心已失,照样复辟无望。”
赛百伊娇媚无限道:“相爷洪福齐天,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齐雅德将军必能赶到。”边说边将葡萄汁送到并波悉林嘴边,又道:“那相爷因何烦恼?”并波悉林抿了一口葡萄汁,感慨道:“日间入营时,我见那石国流亡公主立在路边,现在想起,心有不安。”赛百伊放下夜光杯,静静听并波悉林说道:“她求我为她报仇复国,我在怛罗斯破唐之后,却未立她为石国之主。”
赛百伊笑道:“我猜相爷是为了留着一个开战理由。”“不错,只要唐国还占着一寸石国领土,我就可以抬出她攻打唐国。”说到这并波悉林叹了口气,又道:“谁想棋差一招。”赛百伊忙问道:“怎么?”并波悉林说道:“当时我不知石国朝政,原来石国有正副二王,只要唐国抢立副王子嗣,她就没有用了。我后悔没有先立她为石国国王啊。”
赛百伊劝道:“此虽憾事,相爷也无需不安,与唐国开战,不缺理由。”并波悉林微微摇头道:“并非为这不安。而是她当日哭求于我,以至荐枕侍寝,我却对她不管不顾,乃至使她深陷今夜危局。我比起那罗马凯撒大帝,岂非相差甚远。”(注:埃及艳后委身凯撒,凯撒不曾相负,立其为埃及法老。)
赛百伊并未搭话,并波悉林低头看去,只见她棕玉般的脸上划过两行清泪。她为并波悉林多少次深陷危局,并波悉林从没为她不安,她突然意识到,她从伍麦叶后宫来到并波悉林相府,看似自由了,但她仍旧是那个无助又无足轻重的女奴。
并波悉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用手擦了一下赛百伊的泪痕。赛百伊叹了一口气,自己又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正要起身,忽然地上一震,两人当即抛去杂念,各握剑柄。片刻后帐门口乒乒乓乓交兵声大作,敌人冲上来了!并波悉林刚抽出宝剑,一员壮汉便冲入帐中。
“奸相!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