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泊这辈子和8干上了。
他在日记中写到:“我这一生与8有缘,人们说8发,发什么发,简直就像胡白话一样地胡吣!赵娟子基本同意我的想法。”
8路公交车的始发站是西拐棒胡同,王泊家住在西拐棒胡同8号,王泊的二姐和二姐夫就在8路车上。王泊是8岁上的学。他娘说,上学早了没好处,晚点儿上脑子更好用。
王泊大排行是老在8,上边有同父异母同父同母的哥哥姐姐,到他这儿就像拉秧的瓜没了精气,他娘心疼他长的矮小瘦弱,故意让他多玩了一年。
其实,王泊在6岁就开了窍,故意卖萌走路东摇西晃,像个大脑袋的小萝卜头,就为每天可以喝上家里定的8毛钱1斤的鲜牛奶。
他知道男女厕所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大白猫为什么爱晚上叫唤,他看着太阳与月亮像一对夫妻;白天太阳上班,晚上月亮值班,就像他爹白天在动物园给老虎狮子喂食,老虎狮子睡了,他爹才下班回家;他娘白天在家做饭睡觉,晚上才在灯下开始缝补衣服,等他和哥哥姐姐都睡着了,他娘还要找他爹在西小房里忙活半夜。
他曾偷听爹给赵娟子她爹说过,晚上的老虎不好喂。这些他不告诉别人,连赵娟子都没告诉。
上学后,他被分配到8班,按个大个小排队正好排在第8个。
一次,米老师安排同学们去公交车上唱歌做宣传,让挑自己喜欢的车次,每个车只能上五名同学,其他年级的占了三个名额,给他们班只有每个车两个名额——胡白话与赵娟子争着上一路公交车,两个人锵锵得鼻子都贴上鼻子了。其他同学也都往前挤,好像谁选的靠前谁就是最棒的。
王泊不这样想,靠前靠后都是命里安排的,就像自己倒是想做老大呢,可是父母偏偏不给这个机会,不还是做了老8嘛,老8就老8,不也挺好嘛?
王泊就挑了从他家西拐棒始发的8路公交车,他想反正一路二路轮不到自己,干脆直接到底,谁也挣不走,全市也就有一路到八路的公交线,总不会因为唱歌再唱出特一路特二路吧?
米老师跟王泊他们的8路公交车是因为她家就在8路车的终点站金凤村,往往返返跑了一个下午,也唱了,也念了,个个嗓子眼都像着了火,王泊趴着窗户向外看,太阳落到红山后边去了,王泊想红山后边有什么,这么让太阳喜欢?王泊对米老师说,太阳下班了,老师也该下班了。
米老师梳着齐耳短发,一下午在车里焖得脸上红扑扑地,王泊瞪着眼看她,就像等他妈蒸熟的红薯,王泊咽了一口吐沫吧嗒着嘴,米老师摸摸王泊的头说饿了吧,就从军绿挎包里掏出半块玉米饼子递给他,王泊不要,说我不饿是渴了,米老师笑笑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瓜,他感觉米老师的手软软的有点热。
8路公交车开到金凤村就到了终点站,王泊又趴在窗口向外望去,黑黢黢地一片庄稼地,远处村里几支黄乎乎地灯光,像黄鼠狼的眼睛,王泊听赵娟子讲过黄鼠狼的故事,就害怕地缩回了头,看着米老师一点也不怕黄鼠狼的样子,他也不怕了。米老师这会儿嘱咐,这趟车回去,他们就做着伴回家。吃完了饭,把今天活动的感想写出来,字不在多少,要写真实的感受。
王泊和其他四位同学都没有吱声,只是使劲地点头,他们嗓子里冒着火,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
——米老师跳下车,脚刚刚踩在实地上,一个黑影吼叫着冲过来。王泊听不清吼得是什么,只看出了那个壮实的男人抓住米老师的齐耳短发,往黑咕隆咚的庄稼地里拉。
王泊不干了,大声喊着:“放开米老师!放开米老师!”,就一个人跑跳下了车,其他同学也跟着跳了下来,朝着那个黑影冲过去,拉住他的胳膊。这时他听清了黑影喊:“你当自己是吃商品粮的老师了,就看不上我这个庄稼人,我都三十八了,你也三十啦,这样耗下去,连孙子都耽误了,赶明不许去城里了。你爹收了我家的一口猪,你就是我老婆,明天就结婚、、、、”
米老师像个木头人似地任黑影男人拉拽,她的两只胳膊把王泊和跑上来的学生们紧紧抱住,王泊看那个男人死活不松手,就跳起脚够着了他的胳膊打着滴溜,男人挺有力气,王泊没办法就张开小嘴,狠狠咬住男人的手腕,男人喊着疼松开了手,王泊看见男人的眼泪流出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男人流眼泪,他的心也颤动了,倒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了。米老师与孩子们抱成一团,躲闪着男人的再次反扑——王泊又嘿嘿地笑了,这才是真刀实枪地老鹰抓小鸡,比学校里玩的有意思多了,他感觉到了米老师身上发出的热量,反而想谢谢那个还傻傻地站在黑影里捂着手腕的男人。
二姐夫在王泊高中毕业后,按岳母的意思给王泊办了招工手续,王泊司机培训班一毕业就跟二姐夫说,要停薪留职自己干,一家子人开了半天会,谁也说服不了王泊。
王泊他娘说:“儿大不由爷,随他去吧、、、”
王泊说:“我要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来见你。”
王泊开始混人样,时光荏苒,娟子考上了大学,胡白话拜二姐夫为师,开上了8路公交车。王泊想娟子,就到大学校园门口卖课外书,娟子知道了,骂王泊是癞蛤蟆,王泊也不生气,继续卖书看美人。娟子毕业到律所上班,王泊到法院门口卖法律书。一来二去,王泊他爹知道了羞的脸红,就满院子追着打王泊,一边追一边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你是武大郎玩单杠,上下够不着。”
王泊滋溜上了房,趴在房檐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美人又没犯法,”还学大白猫叫,喵——喵——,娟子娘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还替他说好话。
好多年过去了,等王泊他爹退休后,王泊已经在8路公交车终点站的金凤村旁的金佰利大厦,开了自己的公司。每当他开着桑塔纳2000与8路车擦肩而过时,脑子里就出现一次米老师的齐耳短发,也感觉自己的手腕隐隐作疼。
有时与胡白话马打对头,胡白话仰着头,晃动着胖乎乎地上半身说:“别人开公司是做买卖赚钱,你王泊叫什么8小时读书会,8小时我在开车,读屁书呀,入了你的会,上了你的当。”
王泊抽着纸烟,痰嗽一声说:“好好开车,什么人什么命,你小子就是伺候人的命,赶明不愿意干了,给我开车当保镖,我看上的是你那股子傻力气。”
胡白话哼一声说:你该叫王白话,尽说大话,你的脚都不沾地儿了,飘了——你以为娟子爱你这样的小白脸,呀呀呸,她喜欢的是我,昨天还,还坐我的8路车哪。你呀,没戏,哪凉快上哪呆着去、、、、。”
王泊笑笑,把小分头甩甩,从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的小脸,觉得是配不上娟子,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能输,就扯开公鸭嗓,点指着胡白话说:“小胡子,你懂个屁,女人都喜欢有钱人,哥们有钱,娟子早晚嘚跟我,现在,她是抹不开面儿,等着瞧吧,小胡子儿。”
娟子是大大咧咧的北方姑娘,她不知道两个同学都喜欢自己,她觉得跟王泊与胡白话一边儿近,直到有一天,胡白话给她送了一支玫瑰花,她才如梦方醒。
她明确告诉胡白话,他俩是不可能的。胡白话问:“是不是喜欢王泊?”
赵娟子哈哈大笑说:“我把他当小萝卜头弟弟,我这亭亭玉立的腰身,能便宜了他,他都够不着我的嘴。”
胡白话高兴地说:“对,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小萝卜头,你嫁谁都比他强。”
娟子听了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羡慕人家祝英台,有个同学梁山伯,她有个同学王泊,怎么跟山泊比呦,既不能看,也不能用,这个胡同学又是一个傻憨萌愣,嗨,造化弄人呦。
胡白话改变了进攻目标,很快传来胜利的捷报,他俘获了西拐棒胡同18号院卢大夫的闺女,市歌舞团的卢丽丽,二人干柴烈火,很快步入了婚姻的洞房。
王泊那天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说:“小胡子,缴械投降了吧,没事多看看书吧——别光琢磨怎么造人、、、”
胡白话偷偷地在王泊耳朵跟前说:“我看——你底下那个小萝卜、、、”
卢丽丽过来喊道:“看——这哥俩,好的粘一块了,说什么悄悄话哪——”
王泊打趣地说:“狐骚、、、不,胡嫂子儿,我哥哥说,让我替他入洞房,你干吗?”
卢丽丽打了王泊一巴掌,骂他没大没小。王泊说,新婚三天就是没大小,顺手塞给卢丽丽一张读书会的优惠卡。
一晃二年过去了,娟子还单着,王泊更是光棍一条。这天,娟子路过读书会,就上来看看王泊,她心里有时候也纳闷,几天不见王泊还是想他,不过,娟子克制自己,不让那颗春心躁动。她翻看着读书会的会员名单不屑一顾地说:“现在鼓励个人创业开公司,你偏偏弄个读书会,文不文武不武,赚不到钱,还巴巴地收这么多会费,危险呀,干脆退费,见好就收吧,关门大吉。”
王泊给她递上一杯白开水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管什么行业,比到最后都是比的文化,我开读书会,就是提倡多读书,没错吧?会费嘛,那是自愿交的、、、、”
赵娟子神秘地凑近王泊说:“听说,胡白话要离婚,你知道嘛?”
王泊觉得一股葱花味从赵娟子身上移动过来,王泊身子往后躲:“你吃大葱了,还大律师呢,不嫌味呀?”
赵娟子脸一红用手忽闪着面前说:“你小子还是这么损,今天没有事,就爱吃小时候的那一口——大葱蘸酱。”
王泊也笑着说:“昨天我给老妈买了煎饼果子,她说不如你妈做的大饼好吃。”
赵娟子说:“别说没用的。”
王泊说:“胡白话——那小子刚学会擦鼻涕就装大象,他两口子都是我的会员,他老婆也是总爱找我聊,我懒着搭理他们。”
赵娟子诡诘一笑:“你是不是看上卢丽丽了?你俩是不是睡到一块啦,说——”
王泊看看左右赶忙说:“别瞎说!她给我说过,她迷上与她演《雷雨》的那个大少爷啦,现在都不让胡白话上她的床。”
赵娟子张大了嘴,“啊”了一声。
胡白话真的与卢丽丽离婚了,他不找自己油腻男的毛病,反而越想越觉得是王泊搞的鬼,可他又没有真凭实据。就动了歪脑筋,举报8小时读书会有问题。上边一查,有这么多会费,遂封了读书会的门,要进行彻底清查。
王泊回到了西拐棒胡同陪老爸老妈,赵娟子要替王泊出头打官司,王泊断然拒绝:“自己做的事自己扛。犯了什么法,应什么罪。”
赵娟子笑笑:“我就服你——这股子(江湖)气,多大事不往心里放。”
娟子妈看她与王泊总在一块嘀咕,就说,:“你与王泊挺合适,发小。”
赵娟子看看院子西墙上写的大大的“拆”字,又看看在院子里低头踱步的王泊,轻轻地说:“他个太小。”她妈没听清,回答她:“不小了。”
王泊摊上了事——非法集资罪。一院子的人给王泊凑钱退还了会费。赵娟子据理力争替王泊开脱。王泊进去那天,二姐、二姐夫、胡白话每人开着一辆挂着8路公交车牌的车,装得满满的三辆车的书,给王泊送行,监狱长一看高兴了说,可以办个图书馆了。
王泊把几十万册书捐给了监狱,王泊还当上了教师,给狱友们开了文学课、法律课,不少狱友写信为王泊点赞,三年后,王泊立功被提前释放。
王泊站在公交总站大楼前,看着西拐棒胡同已经变成18层的公交大厦,原来胡同里的土路早已经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进进出出的200多路公交车,像出阵勇士呼啦啦从这里开走,又像一条条红色的血脉流传链接着城乡生命活力——王泊手搭凉棚寻找着8路公交车。
“是王泊先生吗?”一个清脆的女孩的声音仿佛在轰鸣的汽车海浪里投下一粒石子,站在王泊面前的女孩好像是娟子。王泊看看她:“是娟子、、、?”
“娟子是我们总经理,我是她的秘书,她在开会,让我接您上去,请这边走——”
王泊站在8楼总经理办公室公交线路电子显示屏前,像读着人体的血脉密码,也像是翻看着城市发展的这部大书,那一条条红黄蓝的小小灯泡忽闪着眼睛似在给他诉说着这些。
赵娟子拍拍王泊的肩膀,王泊点点头说:“你这个学法律的,怎么成了车把势了?”
“时代需要,你信不信,我一直记得你那句话,不管什么行业,比到最后,比的是文化,我爱公交车,这点跟你一样,所以,辞了律所的工作,就来这儿干上了。你只要来,还唱歌做宣传,怎么样?”
“不,我还是公交工人,我老老实实开8路车。再不能脚不沾地了。”王泊用希望的目光看着娟子,坚定地说。
娟子笑道:“你呀,太小了,够不着方向盘。”
王泊眼睛红了,大声说:“我开8路车!!”
胡白话在门外喊了一声:“放开米老师——”就推门走进来了。边走边说:“这句话,牛——按现在话说,这叫有担当!米老师常坐8路车,见面就打问你!回来吧!”说完深深地鞠了躬:“对不起,让你进去了好多年、、、”
王泊哈哈笑起来了:“你小子,装大象装出学问了,你要不闹那一出,我还长不了学问呢!脚还不沾地儿哪,保不住还在哪跌个大跟头?我要谢谢你,还有娟子——”说着一拳打在胡白话的肩上。
胡白话说:“你使大点劲,跟挠痒痒似的,怪麻烦的。来来,再打、、、”
王泊笑:“人家娟子说了,我太小嘛!”
赵娟子把他俩搂住,眼圈红了,深情地说:“这儿还是西拐棒,还是咱们的家,我认命了,有你们俩棒槌同学也都挺好,也谢谢你俩的爱——咱们还上公交车唱歌。胡经理,明天你带班,请王泊上8路车。”
那晚,清风小雨,三个老同学都喝醉了。
王泊美美地开着8路公交车,风景一闪一闪像翻书从他面前过去,终点站早已不是金凤村,它现在是城中的城啦,名字也改成了金佰利。8路的终点站,延伸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金佰利站到了——喇叭里女声甜润地报着站名。王泊探出头,看着原来的金凤村站,原来的庄稼地早已盖上了高楼大厦,集市还保留着乡情,人头攒动。这时,车下上来不少老年人,一位老妇人一边上车一边说:“上了8路就算到家啦。”
王泊从后视镜里看老妇人,梳着齐耳短发,好像特别的面熟;那个男的黑黑的脸,说:“原先咱们在这儿生,在这儿长,在这儿闹气,现在搬得远了,唉——”
8路车开动起来了,王泊冲后边喊一声:“坐稳当了,咱们走喽、、、”
老妇人说:“免费坐车又不是让你拉车,还怪远近呢?你个老东西越来越懒了!”
他们说笑着,男人接过女人的东西让她先坐下,女的拉住他的手,只见手腕上有一排细小的牙印痕迹。
王泊一怔,甩甩头,猛地打正方向盘。老妇人一个趔趄,说:“小师傅,慢点开。行稳才能致远嘛——”王泊喉咙一热,眼圈红了。
8路车向着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