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时辰已至,快些更衣吧,莫让宾客等久了!”嬷嬷和侍女在一旁纷纷催促道。
宫千婉调皮吐舌,转过身瞧见铜镜中的人儿,精致小巧的五官,配上一双清亮有神的葡萄眼,白皙的脸颊微微带些婴儿肥,显得稚气未脱。
如今,乌黑如瀑的长发一络络盘成发髻,以七宝珊瑚簪轻轻挽起,再插上一支镂花金凤步摇,而一袭织锦紫色华服加身、玉带缠帛,袖口绣着的暗紫金边蝴蝶栩栩如生,宫千婉笑着在镜前旋身一转,衣带飞扬撩起幽幽清香,仿若真有蝴蝶飞入其间。
王宫大殿中,燕君王后于主位南向坐,辰国使臣位右侧正宾座,再后依次老将军薛瑞、右相谢旭、左相姜藉及两位皇子,左侧则是朝中其他重要大臣。
众人举樽庆贺燕辰两国相交,话毕,礼乐起,乐师击筑吹罄,粉裳舞女进殿起舞,却不见宫千婉,燕君正纳闷时,众舞女围至一圈,独留一女子站立中央,褪去外边粉纱,刹那间,女子锦衣华服蒙面现于众人眼前,垫足翩飞起舞、轻移莲步,一颦一笑动人心魄,令人惊艳叹绝。
一曲罢,众舞女垂首退下,那女子半跪于殿前,取下面纱来却是宫千婉。因方才一舞,宫千婉脸色绯红,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温婉矜持道:“女儿拜见父王。”
“方才那舞可又是你的点子?”燕君笑问道。
“不过是些拙计,在使臣面前献丑了。”宫千婉按照宴前母后的叮嘱,谦虚回道。
燕君唤宫千婉来他身侧:“哈哈,朕还以为你这丫头又溜出去了呢,此番实在让朕惊喜!”
“征儿虽生性爱玩,却也谨记国事为重,父王这话倒是冤枉我了。”宫千婉走到燕君身侧坐下,噘嘴道。
“早就听闻燕国安婉公主芳华异人,今日得见,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倾国倾城!”使臣出语赞道。
那使者身形魁梧、虎背熊腰,一副外族打扮,宫千婉听这文邹邹的话从此人口中吐出,暗自觉得好笑,想着明日把这趣事说与谢衍听。
待使者话毕,三皇子宫千澜也接着道:“五载未见,征儿倒还是这般古灵精怪。”
“三皇兄倒是只见着征儿的缺点,征儿先前还盼着皇兄不同于一般人,能瞧出些优点来呢!”宫千婉只反驳道,再见在座众人目光都集于她身上,知是主宾倒置,不愿唐突怠慢了宾客,便把话语转回辰国使臣身上:“如今看来,皇兄这眼界倒真不若使臣大人了。”
宫千澜会意,与之一搭一唱,笑言:“皇兄我一介武夫,自然无法与使臣大人平分秋色。”宫千澜将目光转向上座的辰国使臣,心中却也微微惊叹宫千婉心思之细腻。
宫千婉见使者喜形于色,与燕君相谈甚欢,便得意地朝一旁严格监视着她一言一行的王后眨了下眼睛,王后无奈地摇摇头。
宫千婉不禁莞尔,抬眸朝座下望去,目光在众人中迫切地搜寻着,最终停顿在宫千澜身旁一人身上。
他果然来了,五载未见,当他的脸与她记忆中的容貌重合时,她只觉得一阵恍惚,昔日清风徐来,立于竹林中的俊秀公子如今已是燕国的上将军了,剑眉星目,往日的青涩褪去,脸上因长年风沙的吹袭平添了几分成熟沧桑。
“……”宫千婉心中一时五味陈杂,既欣喜又觉酸涩,喜的是心心念念之人近在眼前,忧的是边关五载,不知他经历了何等的苦难,不知他近况如何、身上伤势又如何。
此时,恰巧萧朔抬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淡淡地从宫千婉身上掠过,面无波澜,如一方墨石,不苟言笑。
眼泪就在这一瞬间涌了出来,许是喜极而泣,又或许是想念成疾。
“父王,征儿先且回殿换身衣裳。”宫千婉低着头,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发红的眼角,然后几乎是逃离似地从主殿出来。
她多想冲到他面前,可许多话哽在喉咙里,她甚至都不忍与他对视。
她呆坐在房内,望着镜子默然发怔:五年了,她长成他喜欢的模样了吗?
入夜,窗外微雨濛濛,如同她的心绪一般,纷杂错乱。
“公主,礼宴已经结束了,陛下唤公主前去参加家宴,为三皇子接风洗尘。”贴身宫女画月匆匆来禀报。
“萧将军回去了吗?”宫千婉回过神来。
“将军早已出宫了,公主突然问起,可是有何要事?”
“没,没什么事。”宫千婉微微颌首,对画月道,“我们走吧。”
画月快步跟在宫千婉身后朝主殿走去,心里有些纳闷,只觉得今日宴席后,公主如换了一副模样似的,总是心不在焉的,好生奇怪。
燕宫主殿揽光殿中,烛火通明,几十余宫人伫立在外待命伺候。宫千婉一踏进殿中,便觉身子暖和起来。入门处的白瓷花瓶中斜插着一枝春梅,将周围的奢华景致映衬得气韵高雅。
画月垂首在外室候着,两宫女掀起珠帘,宫千婉径直走入,便见燕君正坐在锦榻上与宫千隆、宫千澜聊着政事,王后端坐另一侧无言听着,凤眉微蹙。
“父王、母后。”宫千婉两手环拱行礼。
“怎这样晚才来?”见宫千婉姗姗来迟,王后不由出语轻责道。
“这便是最后一次了,母后且饶过儿臣吧。”宫千婉笑盈盈道,挽裙屈膝在王后身侧坐下。又朝宫千澜道:“三皇兄可会责怪征儿?”
“你这好玩的脾性,天下有几人管得了?”未等宫千澜回答,燕君便笑道,满脸宠溺。
燕国百姓皆知,燕王宫栾的四个子女中,大皇子宫千渊与公主宫千婉为王后亲出,二皇子宫千隆与三皇子宫千澜则分别是两个侧妃所出。但大皇子宫千渊少时随燕君清剿叛军,不慎负伤,英年早逝,而如今在三个子女中,燕君宫栾对公主宫千婉的宠溺远胜于两个皇子。
王后把宫千婉鬓角散下的碎发捋至耳后,轻责道:“你也不小了,怎还似这般孩子心性。”
“征儿知道了。”宫千婉盈盈一笑,俏丽的眉眼弯成了一道月牙儿,转过话题问:“方才父王和皇兄可是在谈论燕辰两国建交之事?”
宫栾点头,问道:“你这丫头一向点子多,此番可有什么见解?”
“征儿不懂国家政事,不敢妄议,免得又惹父王、皇兄笑话。只是方才雨后见天际现出一道霓虹,便料想是吉兆,预示燕辰两国永结同好。”宫千婉将方才庭中所见之景娓娓道出,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此番燕辰两国建交,澜儿立下大功,边境安定,往后你便留在朝中吧。”宫栾转而又对宫千澜道。
“儿臣叩谢父王。”宫千澜谢恩,可脸上却平静淡然,不露悲喜。
反而是宫千婉更为欣喜激动,不禁追问道:“那三皇兄的亲卫军是否也无需赶回边境了?”
千万人里,她最关心的是那领军之人。
“那是自然,他们随澜儿戍边五载,立下战功,理应受封恩赏,朕此时若再分配他们去那边塞寒远之地,岂不是让人以为朕无视臣子功绩,是时都该骂朕是昏君了。”燕君笑道。
“父王,为君王效力是尔等之幸,众将士不求功名富贵,只为守卫燕国疆土不受侵扰,使百姓安居乐业,此初心至始至终未曾改变。”宫千澜解释道。
宫栾投以赞许的目光,随后又不免疑惑地转向宫千婉,问道:“你这丫头一向不喜朝政,今日怎突然关心起这个,莫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父王,难道只因儿臣不喜朝政,就不能问一问,替父王分忧吗?”宫千婉自然不能将心思道出,撒娇掩饰过去。
宫千婉倚靠在父君怀里,颇为不平地嗔怪道:“平日里母后便夸二皇兄温润有礼,对其关爱有加,如今三皇兄回来了,父王你又这般看重,倒显得两位皇兄都有人疼爱,独留征儿一人惹人嫌了。”
“你这般伶牙俐嘴、能说会道,朕与你母后又怎敢亏待了你这小霸王?”
宫栾与宫千婉父女二人说说笑笑,却未意识到座中其他三人之间气氛已凝重至极点,颇有剑拔弩张之感。
一旁的燕后双眉紧皱,从方才知道宫千澜要留于京师时,她的一双凤目便升起不易察觉的愤怒和厌恶。
而一向儒雅温和地宫千隆此时神色也有几分异样,注视着樽内的酒若有所思。
宫千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做声张,只顾低头饮酒。
多年在塞外咽下的苦难与不平使他不得不戴上一副面具,而在这面具之下隐藏着怎样深重的悲愤不平与恨意,却无人能够知晓。
但,来日方长,爱恨情仇、恩怨纠葛慢慢来清算,一笔都不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