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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为离恨天上长生殿阶前的一株凝露草, 赐福而生,由天而养。因长生殿坐落在天河旁,聚天地之灵气,仙气浓郁,所以我生来便颇具慧识。机缘巧合之下受甘露琼浆之恩惠,我得以化为人形。又因这仙缘,入长生殿为一婢子,名曰阿凝。
从此感恩戴德,潜心修炼,一瞬便已是五百年。
犹记当年误至天河旁,叹其雄伟,感其壮观。滔滔天河水如玉带雪砌由东而来,不见其源头。卷浪西去,只闻其声势浩大,不见其尽头。细细想来又觉奇怪,在殿中多年,却从未听见涛声浪声。
河两岸翠绿三千,却不见琼花半星。
我曾以为那是无花无果的孤树,色翠欲滴,形巧叶小,恰至腰际。不知怎得生出几丝寂寞凄凉之感。
可那变数便在眼未眨的刹那间。
花苞现,初蕊绽,雪团成。一花集千瓣,一木生百花。其色洁白不染,其香醉人不腻。风吹花颤,百媚千娇。我俯身轻嗅。
"开到荼靡花事了。"不急不缓,恍然间若闻佩环轻碰,百灵婉转。回首间,只见身后那女子白衣素衫,长发如墨,步摇轻别,肤如凝脂,气吐幽兰。
那一瞬,我忘却了呼吸,忘却了眨眼,忘却了说话,忘却了思考。
怎么会有这样美的女子。
她神色淡然,不喜不悲,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幅度。她墨色的眸很美,有一种难以言语的空灵澄澈,使人一不小心便深陷其中,心甘情愿。但那如夜色般漆黑的眼眸里,又似藏着千秋万世,危险而又神秘。
她的眸给我一种空洞的错觉,墨色的眼眸倒映出那片没有尽头的白色花海。
我不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她看到这遍地花开,应该是高兴的吧。否则也不会把腕间的那串舍利子赠予我。
待我回过神来,那人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一切都好似一场梦,美似幻境。唯有左腕间微凉的触感显得那么真实。
就那么莫名其妙成为了长生殿中的花婢。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仙子眼神有些怪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长生殿原是没有花婢的。长生殿中天河两岸常年只种一种花,其名曰荼蘼。而那望不见尽头的花海中的每一株都是长生殿主神——清尘上仙亲手种下的。传闻说,几千年来天河两岸的荼蘼花从不开花。又有传闻说,不是荼靡花不开而是清尘上仙不喜荼蘼花。也有人说,这荼靡花是清尘上仙为别人而种,那人不来花便不开。每每听到这些,我只是笑笑,不言。我想那日在天河旁遇到的那名白衣女子就是清尘上仙吧。我想她应该是喜欢荼蘼的吧。
相传上仙清尘是菩提老祖的亲传弟子,其容貌绝世倾城,且天赋异凛,法术高强。素与东方战神九天玄女齐名。后顺从天意,为一方主神,坐镇长生殿。
我在心中默默起誓,我一定要成为像她一样尊贵的神。
之后我的职责便是照顾那些高贵而又骄傲的花。
花儿与人是不同的。她们美丽但不娇柔做作,她们高傲但不盛气凌人,她们渊博但不舞文弄墨,她们自负但不自私自利,她们甚至会恶言相向但她们从不蛇蝎心肠。
她们是高贵的,傲人的,甚至是纯粹的。她们带着青涩的爱恋没入泥土,在时光中静静微笑,用汗水来浇灌自己的辛劳,当心中满满的爱恋喷薄而出时,在阳光下肆意舞蹈,然后在最美的时刻,沐浴着最美的阳光,绽放出最美的自己,她们醉人而又妖娆,哪怕一生的期盼与希望都没有沉淀成累累硕果,她们也是幸福的,哪怕等待是她们一生中最初的苍老,她们也会高贵的骄傲着等待风来将她们安葬,送她们回她们的故乡,然后在温润的泥土里做完她们未完的梦想。
“你别忙了,给我们讲讲故事吧。”
“是呀是呀,给我们讲讲吧。”
“哼,像她这种小仙,最多不过几百年而已,哪来什么好听的故事啊。”
“切,你怎么知道她就没有好听的故事?”
“好听又怎么样?故事再好听也比不上当年魔尊悟仙那段。”
“魔尊?魔也可以修道成仙吗?”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可是那朵讨厌自大又臭屁的花就是不理我。
后来她说只要我用三生池水浇灌它,它就给我讲那个故事。
却不想,三生池旁,我又遇见了她。
三生池上仙雾缭绕,而她白衣似雪,美得不像话。掬一捧晶莹在手掌,张开五指,任池水从指缝中流下。微抬墨眸,我便陷进那深潭中,失了魂魄。
“上仙。”我恭敬的行礼。
我微微屈膝身体前倾,用木勺舀水。一滴池水溅到了我的手背上,勺落水洒。如烈焰烧灼,颤抖,疼。
“心无杂念便可。”她的声音很好听,藏着一种使人着迷的魔力。
没有多于的话语,她缓缓拿起木勺,一勺一勺地舀水,晶莹的池水像遗落的水晶,一颗不落的掉进木桶里。我在一旁不由得看呆了,手似乎也不疼了。
我有一种错觉,能站在这里看着她,哪怕只有一瞬,此生也无憾了。
浇了水之后我才知道我被一朵花耍了,还因为手上的疤被嘲笑了。
“丫头,你心性不够,以后那池水还是少沾为妙。”
有一朵花最先开了口:“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吧,有多久我都不记得了,反正没有个八九千年也有上万年了吧。”
“是呀,那个时候神魔两界实力相当,互相制衡,谁也讨不到谁的便宜。”
我蹲在花旁,一只手撑着下巴,认真听着。
“就是那个时候,优昙花开,神剑现。一切都变了样。我记得我那个时候都还只是一粒种子……”
“你都说到哪儿去了。后来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接连发生,先是魔王陨落,其独女统领众魔,她就是后来那个震惊六界的魔尊。传闻魔王的独女貌若天仙,比之嫦娥有过而无不及。其实当时大家都以为那个幼时便击杀南天门统领的怪才葬桀会一统魔界。毕竟当年祭血魔君的称号可不是说说而已。唉,可见当年传闻魔君对魔尊情根深种是真的啊!”
“哼,你知道什么?那是我们尊贵的魔君大人好魔不跟女斗!谁知道那女人竟恩将仇报!”
“我呸!才不是!才不是!”
“唉,谁能想到后来魔尊突然将魔君及四方护法封入五欲谷。独自入西方极乐世界寻如来大佛。震碎妖丹,自毁妖身,生吞舍利,在菩提树下悟道千年,终感化佛祖,遁入空门。这件事当年可谓震惊六界啊。”
“生吞舍利……”我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左腕上的舍利子。
“哼,小辈,人们都只会感叹别人当时的疼痛,没有经历过,谁都不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钻心刺骨。”
“好了好了,我接着说,后来天兵血洗魔界,魔界从此一蹶不振,又加之后来人才调零,如今便更不成气候了。”
“那个魔尊,成仙之后呢?”我的脚蹲麻了便站起来听。
“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有人说后来她死了,还有人说她因心中有愧终日守在五欲谷前,还有人说她随观音去了南海……”
我从来不知道一朵小小的花里,可以藏这么多故事。
她们告诉我优昙花的传说,她是像征吉瑞的佛教之花。她们告诉我仙也是可以堕魔的,只要从莫愁崖上跳下去,但那些人似乎都死了。她们告诉我荼蘼花的娇贵,她们只在天河旁生长。她们告诉我,离恨天的天河与魔界的血河原是一条河,只不过天河流经古战场,被染上了瑰丽的血色……
她们说观音菩萨真的很美,她们说哪吒是个长不大的女娃子,她们说九天玄女养了一只很漂亮的鸟,她们说王母最爱的是她的蟠桃盛宴……
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原来发生了这么多有趣的故事,我也从来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的惬意快乐。
我终究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上了莫愁崖。
莫愁崖上,一人迎风而立,其白衣与云雾混为一体,只见三千墨发随风飘扬。
哪怕看不到她的脸,我也知道她是谁。那种遗世独立,孤寂凄清的气质我再也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连玄女身上也不曾见到。她不言,我亦不语。我就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堕了魔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风一吹便散了,寻不回了。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依旧没回头,走了。她连背影都那么的美,我不禁看痴了。她带走了一身的烟云,却留下了一腔的心事。
几日后,一个婢子给我送来了一个银色的锦囊,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锦囊很漂亮,银色的针线密密的,看不出针脚。可是我看不出绣的到底是什么图案,似乎也没有图案,只是用不同的针法秀成,虽然杂乱但出奇的漂亮,只是那一圈一圈的看得我有些头晕。
锦囊里放着小半袋红色的小小果实,还有一朵刚刚盛开的荼蘼花,不过是我从未见过的嫣红色。
我想这会不会是荼靡花的种子。心里有些按耐不住的激动,可是想到那清尘上仙所说的话,更觉得莫名其妙了,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更不会忘记清尘上仙站在诛仙台上被诛杀的那一刻。
那日阳光微漾,微风轻拂,她一袭白衣,一如初见。没有解释,没有反抗,就静静的站在那儿,等待命运的审判。
众神也麻木不仁,无一人为她辩解。
她的神色依旧那么淡然,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墨色的眼某里倒映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她的眼那么清澈,透亮,干净的像个孩子。
记得当淡金色的光芒将她团团包裹时,她似乎笑了,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就像那年天河旁我初见她的那一刻。
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在我浑浑噩噩中,我听到有人说上仙摘了优昙花,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天河旁的。
血红色的花海随风摇曳,染红了我的眼。
殷红欲滴血,百态尽妖艳。迎风荡起层层叠叠的层次,美的惊心,美的让人,颤抖。
那些花儿着了魔一样,舞蹈着,歌唱着,嘴里一直不停的机械的一遍又一遍的念着相同的话。
“优昙花谢,神剑裂,天神地界,妖魔解……”
“优昙花谢,神剑裂,天神地界,妖魔解……”
我情不自禁的跟着念叨,这句话似乎有魔力一般,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但似乎有一股力量驱使着我一直向前走,漫无目的,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儿去。浑浑噩噩中我听到了尖叫声,哭喊声,撕心裂肺的。混沌中,我听到有人说,魔君一行人出了五欲谷,断了轩辕剑,大杀四方,血流成河……
我的心却出奇的平静。
不觉中我便到了莫愁崖,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经悬空。我急速下坠,像一只断了翼的孤鸟,绝望的等死。
疾风刮得我的脸好疼,意识在渐渐消散……
我终究是醒了,确切的来说,是被痛醒的。
我紧紧的咬住下唇,一种甘甜微腥的味道在我的口腔里蔓延开来。冷汗在我的额头上密密的铺就。腕间的灼烧感令我生不如死,我感觉我的心脏在不停的抽搐,我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细密的痛苦感随着皮肤慢慢的往下渗透进入骨血,我能感觉到我的骨肉在燃烧,从灼烧到至痛直至发麻,最后到麻木,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咯!”
“啪!”
左手腕间的骨头被燃烧殆尽,整个手掌与手臂分离开来,黑色的血,流不止,腕间的那串舍利子应声掉到了地上。
我再也坚持不住了……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上仙了,她身着一袭白纱,可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似乎又要走了,我想阻止,我拼命地叫喊,可是没有声音,我的双脚好像被牢牢钉在地上,寸步难行,左腕好疼,我只能用右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角。
她似乎回过头来,轻轻地吻了我的眼眸,很温柔。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怨祖不怨……”我听得不太真切,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飘散在远方。
我又想起了她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想起了她那双如夜色般的墨眸,想起了她那袭白衣……
她终究是走了。这次,我连背影都没看清。
睁开双眼,我的整个左半身已经麻木,脑袋闷闷的疼。我呆呆的看着暗蓝色的天,很久很久,久到似乎又过去了五百年。
恢复体力花了点时间,可左手却再也回不来了,我不禁苦笑。我用布与草藤裹了舍利子,却终究不敢再碰它。
听说不久之前,魔君魔性大发,神魔大战尚未开始,便血洗离恨天,一个不留。想到上仙死时,那些神丑恶的嘴脸。我不禁冷笑。
呵,我竟成了这世上最后一个神,不,确切的说这世上已没有神了,因为我只是个小仙而已,就算是,如今也堕了魔了。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
暗紫色的发流转飘扬掩盖了整个苍穹,绯色的流火邪瞳目空一切,我显得那么卑微,渺小。嫣红的薄唇微微上扬,带着对世间万物的不屑与蔑视。白皙的肌肤隐隐可见其下暗青色的血管,银色的衣袂随风扬起。
张扬、魅惑、妖娆、高傲……
我看呆了。
有些人只一眼,便注定了一生。
他拿走了锦囊和那串舍利子,毫无预示,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毫无还手之力。我为我的无力感到悲哀。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转身离开,离我越来越远。
他突然顿了顿。
“你叫什么。”低沉的声线嘶哑而性感,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阿凝。”
他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就在他有动作的那一瞬间,我的左手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我惊呆了,我试着握拳,灵活自如。
抬头看向他,我想说感谢,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的背影很美,倨傲,孤单,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追不上了,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鼻子一酸,泪水如断了线的雨珠,簌簌直下,一开始便停不下来了。
那日的风真的好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也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太多我无法承受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上仙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也许是因为我连上仙最后的念想也守不住而悲伤。也许是因为左手的失而复得而激动。也许是因为五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关心我叫什么。
我终究没有成为像上仙一样万人敬仰的神,但我却成为了让人闻风丧胆的魔。
也许是命运的捉弄,我一生注定只做一件事——种花。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让殷红的荼蘼开满魔界的每一寸土地。
亵渎荼蘼者,杀无赦。
后来,这成了魔界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花海血色如妖,我却心如止水。
我想,也许我早就猜到她是谁了,也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在那段漫长的余生里,我想了很多,很多。就在我以为我已活成她时,蓦然回首,才惊觉,神魔两界分隔楚汉,而我只是那个过了河的小卒。
我清醒的认识到,大千世界,她,只一人,举世无双。
最起码,我骗不了三生池水,更骗不了我自己。
在我活着的那几十万年中,我无时无刻不为此而庆幸。
我不是她的敌人。
最终我成了活在回忆里的人。
只因为有一个人,喜欢听我讲曾发生在长生殿里的故事。
哪怕我只见过她四次,听她说过三句话。哦——不,还有那个梦。十遍百遍,千遍万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重复了多少遍,直到后来我再也记不起她的容颜,甚至忘记了她温柔的声线。可我还在不断重复着,离恨天上,当年那座宫殿里所发生的事情。
我想,也许我到死也不会忘记,耳畔那极近温柔的呢喃。
怨祖。
那日我躺在嫣红的花丛中,望着深蓝色的苍穹,突然想到我曾翻阅过的一本古籍,书页里开着嫣红的荼蘼,页末写着。
——末路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