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韦斯·安德森的电影,观众很快乐,没有生活的忧伤和沉重,也没有人生的悲伤和绝望。它的颜色永远明媚,故事永远轻快,甚至连对死亡的畏惧也包裹在糖衣里,观众冲水服下,不仅人畜无害,还有点儿甜。
韦斯·安德森偏好明亮饱和的色调,宛如童话绘本,配上甜腻的流行小曲,喻示着导演总会给你一个明亮的结局:电影里,有矛盾会消除,有包袱会放下,有误会会达成和解。他给你的,有别于好莱坞那种全家喜乐、皆大欢喜、油腻腻的大团圆,是一个结结实实并且小清新的大团圆。
因而在他的电影里,死亡要极力避免,衰老要装扮为滑稽或者睿智,以便美化死亡投射的阴影。唯有如此,他才能让电影变成一场童话般的幻梦,让人暂时脱离生活沉重的负担。就像动画片《猫和老鼠》里Tom每每被玩得团团乱转甚至烧得焦透时,这本是极恐怖的画面,观众见了却哈哈大笑。因为观众知道,下一秒Tom又会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荧幕之上。观众只有在不感受到威胁的前提,才会感受到幸福,但人生的终极不安全感是来自于死亡。
在《天才一族》的结尾,父亲被不可逃避的绝症夺去了生命,但死之前,他促成了整个家庭的和解,电影也以他的葬礼结尾,每一位家庭成员出席了,并都获得了改变。《布达佩斯大饭店》古斯塔夫的蘧然去世,是另一种无法避免的死亡,应归咎于大魔王纳粹的过错。第一次,韦斯·安德森将目光投射至人类和历史的层面,也仅仅是蜻蜓点水般掠过而已。况且,他还为古斯塔夫(茨威格)留下了Zero这个传人,所以电影结束,观众只感到淡淡的忧伤和怅惘。
但《穿越大吉岭》中出现了两次葬礼,其中一场是以蒙太奇、闪回倒叙的方式出现。我们观察到,导演为什么要在电影的此时此刻出现或指涉死亡,并完整地拍摄一场葬礼的过程?难道他要表现的不仅是印度的异域风情,而是非常巧妙的别有所指?
弗朗西斯、彼得和杰克三兄弟一年没联系了,大哥弗朗西斯将他们召集到印度,准备开始一场心灵之旅。从对话中得知,三兄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父亲的葬礼上(电影上频频出现由Marc Jacob设计的LV行李箱上刻的JLW,就是他们父亲的名字:J.L.惠特曼)。同时电影还表明父亲是死于交通意外,老二彼得赶到了现场,见到他最后一面时,他怀里抱着父亲,浑身是血。所以说,父亲的葬礼其实是兄弟不和的引爆点,也是电影时间的开始,而旅行的目的和终点是为了寻找母亲,达成和解。
旅行途中发生许多意外和不快,兄弟三人被扔下了「大吉岭号」列车,拖着行李在印度的沙土路上艰难前行。这时,他们看到几个印度儿童准备通过一条河流时发生意外,三人跃入水中救人。因河水湍急,筏子发生倾翻,彼得尽管拼尽全力,仍有一个儿童头部撞到石头不幸去世。第二场葬礼,便是为这位在电影中根本没有露脸的印度儿童举行。
很显然,导演安排的第二场葬礼是对第一场葬礼的映射,儿童的死亡过程是父亲死亡的重演:J.L.惠特曼死于一场交通意外,同样,印度儿童也是死于交通意外;父亲死在了彼得的怀里,浑身是血,印度儿童也同样浑身是血地死在彼得怀里;两个事件在文本上形成了对应。
不同的是,第一场交通事故他们失去了父亲,引发了兄弟积累已久的矛盾,在第二场交通事故中,三兄弟是以英雄的面目从天而降,拯救了多数落水儿童,并且受邀参加了葬礼(对比他们差点没有及时参加父亲的葬礼),在离开时,还受到全村人的致敬。
参加完充满异域风情和宗教感的第二场葬礼,兄弟三人的心灵似乎得到了净化,葬礼结束,他们兄弟间的矛盾、内疚和误会基本化解了一大半,顺利过渡到在电影结尾的喜马拉雅山脉附近的教堂,和母亲见面并达成和解。整个过程显得理所应当。
在这部电影里,韦斯·安德森设计了一个令冲突集中爆发的葬礼,又用另一个葬礼化解了冲突。而两场葬礼必须要经历的死亡被极力冲淡,印度儿童仅仅作为一具干净的尸体出现。逃避死亡的恐怖,逃避严肃和反思,是韦氏电影必须做出的牺牲和取舍。一句话,他不会让观众不舒服。
但要成为真正的大师,他必须让同时代的观众感到不安。
一直以来韦斯·安德森被批为太资产阶级趣味,极度布尔乔亚,“too white”,因为这是他最擅长的东西,也限制了他。在他的电影里,你可以欣赏他优雅的品味,享受他漂亮的摄影,一丝不苟的美术和唯美的童话故事。他有不错的审美,会令你感到舒服、幸福和快乐,但你不要期待他是塞林格或者伍迪·艾伦,因为他跟愤世嫉俗、讽刺以及其他稍微严肃的一些东西,还有非常非常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