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马路上的咒骂声把我从深深的美梦里拔出,不想睁开眼睛,刚才的梦境还在脑海里盘旋,太留恋,不愿醒过来。最近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状态。
咒骂声又涌进耳朵,一个女人歇斯底里,一个男人声音粗壮浑厚,响亮鄙陋。我习以为常的起床洗脸,习以为常,谁愿意这样的习以为常?“但是没办法啊,现如今就是这样啊,生活艰难,人人焦躁,一个忍不住就得爆发啊,吵吵也没什么,吵完就没事了。”我拿毛巾堵上傻笑傻笑着的嘴巴。
半年前,我下班回家,黄昏,看见一个小伙子蹲在路边抹眼泪,千不该万不该我看着他的身影动了该死的恻隐之心,我倒着往回走了十步,站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头,然后他抬头看着我破涕为傻笑,于是,我把他带回了家,没问为什么,这年头突然间家破人亡的太多了。谁都有不想念及的过去,他不说,我不问,这是可以在一起生活的默契。
出乎我意料的是,洗干净的傻笑还是个俊俏的家伙,找到新家之后的他竟也异常乐观,给我生活带来细细碎碎的淡淡阳光,如果时间就这样不知所以的走下去,有他为伴倒还是我的幸运了。
早餐是一片面包,一杯牛奶,顶奢侈了。多亏我在所剩无几的西餐店打工,前阵子境况好的时候,还有鸡蛋可以吃,那时感觉整个人都圆润了。物质匮乏的时候,每个女人对胶原蛋白都有着无以伦比的渴望,那可比身边围绕十几个帅哥受用多了。
最近每天独自出门,我都会特别小心,就算天气寒冷,也不会戴帽子厚围巾之类影响视觉和听觉的东西。在西餐店上班,避免不了的会听说很多事情,就算电视很少有播放新闻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事件还是会涌入耳朵。什么女司机错踩油门撞上人行道啊,什么中年绝望男拿着菜刀马路上行凶啊,什么情侣吵架一怒之下砸毁路边车辆啊,什么抢劫路人连兜里一块巧克力都不放过啊……
一旦走出那个小小的,可以视之为家的,城市中微不足道的小格子,我的全副身心都是极度紧张的状态,虽然明知道无论如何该来的还是会来,生有生时,死有死时,而我还是免不了的紧张。有时我想,如果能够知道自己的死时该有多好,或者可以选择死去的方式,那也是件极为奢侈的事。
推开西餐店的门,小杂役们已经摆好桌椅,擦好地板,热情的跟我打招呼,然后我舒缓的走向收银台,台面上有一杯不知道是谁帮我泡好的茶,里面一朵小小的杭白菊优雅的绽放。我微笑着坐下,承蒙老板信任,他不在,我就如同“老板娘”一般。可是他一年也来不了两回,他是个神秘的人,如今竟还能保有这间西餐店,必是有些不可告人的门路。而无论如何,我们这些因此可以安身立命的人,都是打心里感激他的。
半晌午,傻笑过来,我带他一同吃饭,然后他帮忙收拾,与小杂役们说些笑话,我看着竟生出了岁月静好的幻觉。接着,马路上一阵骚动,傻笑箭步冲到门口,护住门,顺带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似乎知道,护住门也就是护住了我,护住了我们失去了就再难得来的快乐。
似乎是养狗的人没有栓绳,狗咬了人,人人狗狗的打了起来,乱成一团,分不清哪是人哪是狗。傻笑无奈的摇了摇头,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而毫无改变,丑恶的嘴脸重复出现而毫无悔意,这是一个没有醒悟的世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
黄昏下班,我会打包一些吃食回去,傻笑那时会在街边卖报,我往回走一路,他就跟着我吆喝一路。回家,关门,拉上窗帘,什么牛鬼蛇神全部挡在外面,然后晚饭时我在心里默默祷告,感谢又平安度过一天。
不过在家里也不是全然太平,经常会看见大门外贴着警示的手写报,说几号几号又入室盗窃,有无人员伤亡,抢走了什么什么,大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如果真的偷出些稀罕物件,倒还真成了新闻了。
晚餐之后,我和傻笑偶尔会聊聊天,他问如果有天世道转变了,我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想了想,对他说,我想喝咖啡,看电影,听音乐会,吃牛排,读书,唱歌,把母猪赶上树——因为这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然后我们一起傻笑,笑的眼泪都没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中午热辣的阳光下喝茶,奢侈的杭白菊,优雅的一小片净土,窗帘没有放下来,一束阳光刺到我的眼睛。突然有个人猛的推开玻璃门冲向我,手里两把刀,刀刃反射着阳光,明晃晃,我一时看不清他的长相,什么都看不清。
他说:“抢劫,把钱都拿出来!”
我在脑海中演练过很多遍遇见危险时的样子,也演练过很多次应该怎么做,我努力的让自己镇定,然后控制不住慌乱的打开收银台的抽屉,我慢慢看清他的脸,一副沧桑的干瘪的绝望的脸。
我说:“我只是个打工的,钱都给你,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愣了一下,转而又凶巴巴的对我说:“给我,把能给我的都给我,打包,快点!”几个小杂役都吓呆了,我在明晃晃的刀刃下对他们使眼色,让他们躲到后厨去。
拿着刀的他也无意于别人,因为只有我在收银台这里,只有我能拿到钱,我说:“你别紧张,我不会报警,放心吧。”因为报警也没有什么用。我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真的能理解,因为生活对谁来说都不容易,都要花费全部的力气。”这些话之前我在心里说过很多遍,然而,拿着刀的他并没有因此动容。
世上最可怕的麻木无外如此。他已经看不出任何的情感变化,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执念,只要抢到钱抢到东西,生活就会好过,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于是,我知道这次我完了。
两把刀刃明晃晃的向我的脖颈袭来,绞杀状,最后我看见傻笑推开玻璃门向我冲来,我想对他说话,但是已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终于,策马奔腾的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逃离在乱蹄践踏之外。
可是,谁曾想,我竟然醒了。醒的时候恰是黑夜,我站在一个乱糟糟的路边,我想回家,于是站在原地等车。旁边还有几个人,似乎也是在等车,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出租车,直直的在我面前停下,我上了车,发现前面坐了两个人,不,是两个壮汉,其中一个没有扭头的问我,是不是要去某某公寓,我说是,然后恢复本性的调侃他们说:“是不是现在不太平,都流行两个人一起拉活儿?”壮汉没有理我,半晌才对我说:“去看看,然后早点回去吧。”真是无趣,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要去的公寓地势很高,脚踏上路面的时候,感觉离天空都近了。壮汉也没有要我付钱,似乎是义务将我送到这里,我想了想没太在意,毕竟这年头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根本好奇不过来。
我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是那里,没有原因,可是如果一个世界没有了因果,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而我推开门看见了傻笑,就是之前白天时我最后一眼看见过的傻笑,他见我回来特别开心,拉起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听音乐会。”疾步走时,我看到他身穿黑色燕尾服,打着领结,头发向上笔挺,侧脸温暖俊俏,一阵眩晕,我努力在想自己什么样子,是不是打扮得体,配不配得上跟他去听音乐会,举止是否优雅,有没有洗漱化妆……太多了,但是——这些想法就像是脑海里向上翻滚的热泡泡,只一瞬间,就劈劈啪啪的破碎了。
不敢想象,音乐会听的如痴如醉,然后喝了红酒,我记得脸上挂着笑,跟很多人聊天,从南到北,从诗词到散文,从小说到戏剧,从绘画到雕塑,从电影到创作,最后,傻笑一把拉过我的手,夹到他的臂弯里,与众人告别,真奇怪,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竟然还能聊的这么开心。
傻笑将我拉到无人的地方,严肃的对我说:“好了,快点回去吧。”我一脸茫然,回去?回哪去?这里这么好,这么快乐,还要回哪去?
傻笑将我推到镜子那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脖子两侧伤口外翻,衣服内外都已被染成了血色,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我哈哈大笑,“让我照镜子做什么?让我看看自己死成什么样子?”然后回头看傻笑,他胸前黑糊糊一个洞,终于,抹过我脖子的刀,带着我的血,浸到了了你的心里,这是多大的缘分啊!
对了,那时候,我还没死,正躺在医院里昏迷,医道昏庸,竟然连个干净衣服也不给我换,真是生也不得体面,死也不得体面。
哪里有说过,这个时候肉体与灵魂分离,灵魂要尽快回去人才有的救,如果灵魂与肉体决裂,也就再回不去了。
生前,年轻时,受过很多教导,不可自毁,不可自弃,不可舍生,说白了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有时候好死比赖活着强太多,何况还有俊俏的傻笑陪伴。
对,我放弃了,不回去,我喜欢有音乐会,有电影,有红酒喝,有傻笑拉着我的手,谈笑无白丁的世界。我们来自一个无垠的世界,去往另一个无垠的世界。
后来我跟傻笑一起看了一部电影,《超新约全书》,里面有个很闲的上帝,躲在自己的书房里,用一台电脑创造了一个人间,他定了很多搞笑的规则,更搞笑的在人间一个接一个的发生着,他规定了每个人死去的时间和死去的方式,直到有一天,他的女儿闯进了书房,将每个人的死亡时间公之于众,人间乱套了,有恐惧,欣喜,善良与丑恶,离谱的事情接连发生,上帝暴怒,他的女儿经过哥哥的指点,从家里的滚筒洗衣机一路爬到人间,上帝也追了出来,如果有一天,你家的滚筒洗衣机里爬出一个人,说着乱七八糟你听不懂的话,那说明你可能看见上帝了。然后上帝的家中只剩下每天只顾做家务的圣母玛利亚,有天,她打扫书房,将电脑重新打开,于是人间开始发生奇迹,天空开满鲜花,地上布满彩虹……
我对傻笑说,那天我拍了拍你的头,动了该死的恻隐之心,一切就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对,还好我没有麻木过,才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感知美好,我想过死,也想过生,曾有那么一刹那想过时间,想过轮回,而现在,我只想拥抱现在。
在时间面前我不是小孩
我一天天在长大
时间的前面是大雾
过去的时间才是清晰
我在想过去究竟有多少时间
一定是一个女人接着一个女人老去
一定是一个男人接着一个男人萎缩
他们也像我一样
在该凄凉的时候凄凉
在该激情的时候激情
如此,我便更加不敢凝视
凝视一个婴儿的稚嫩
凝视一个女人的美丽俏皮
凝视一个男人的结实体魄
一个浅显的道理是——
组成这个世界的延续不是生,就是死
但我从不相信这是轮回
死的就是死去了
新生的就是新生的
他们之间的界限连他们自己也无从知晓
秋风吹落的叶子
永远吹落了
来年的叶子
有新的阳光和雨露
太阳照射的时候
我依然不敢凝视所有闪光的东西
尤其是静默的眼睛
尤其是温柔的倩影
这些都会一下子下山,暗淡
留下长长的血泪
钉子一样刻在我的脚里
我带着它前行
我不是小孩
所以我也不会诅咒时间
不会诅咒随着时间进行的事情
我清楚不可理解的含义
我接受所有来自宇宙的审判
它不认识审判的对象是我
可是我却深深的记得了它
我们来自一个无垠地方
这个地方不关乎罪恶和幸福
但作为懂知觉的我
我含着属于它的泪
我含着所有属于过去的血
我含着所有女人的年华和温柔
我含着所有男人的力量和冲动
操着哽咽但不屈的调子
告诉所有和我一样的人
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是——
让这个世界延续的不是死,就是生
我现在是活生生的我
我现在是时间的歌唱者!
《生与死》
——灵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