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萍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因为她的祖祖.
祖祖是洪萍的曾祖父,生于1905年.那个时候,大清风雨飘摇,而边村的人们呢,却也不管他是满清的江山,还是洋鬼子的榻下,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一闭一睁眼,太阳仍是照常升起。曾祖父家有两兄弟,曾祖父是老二。后来改朝换代,军阀内战,两兄弟也各自成家。
郭老大有两个儿子,曾祖父也有两个儿子,两家左右邻靠着,四个小子时常乱作一团。后来大概是三十年代的时候,老大害病死了,留下两个孩子无人照看,其中大的那个便是洪萍的家家,小的那个是幺家家。曾祖父便把两兄弟接到自己家里照看,供他们吃穿,抚育他们长大。这时,四个小孩子也重新排了顺序:洪萍的家家是老大,曾祖父的大儿子是老二,小儿子是老三,洪萍的幺家家是老四。
洪萍是从母亲的口中听说来这些事情的。每次,她去曾祖父家找表妹们捉迷藏时,总是看见这位年迈的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估摸着有九十六、七了,当时,政府在推行一项政策:如果家中有年满一百岁的老人,便可获得一台彩电。所以,大家私下里都在讨论,祖祖能不能撑到一百岁,要是能撑过一百岁那福气真是好。
洪萍想起餐具上彩印的福禄寿图案,在里面,寿是一位前额鼓出、牙齿掉光了、眉毛胡子长得连在一起的老爷爷。通常他是乐呵呵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光秃秃的牙桩。他的手里总是拄着一根拐杖,有时画画的人还要在上面添一段葫芦枝,以凑福禄寿的寓意。
祖祖的相貌是和寿星很像的,但祖祖不会一直笑。也许老人畏寒吧,不管冷热,他总是穿着臃肿的黑色大棉褂,瘫坐在檐下的藤椅上。他很虚弱,虚弱到你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就像是装在褂子里的青烟,一戳,就散逸出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洪萍每次走到屋门口两丈外的桃树下,总会大声地喊他。这时他会缓缓地掀开眼皮,调整视线,聚焦迎面走来的矮小身影,然后从地面慢慢地向上检视,等到视线寻觅到来者的五官时,便凝神在脑中搜索对应的型号。但即使他的搜索引擎没有问题,他的显示系统也会出现BUG。每当他记起来者是谁、张口呼唤时,有时往往不能成功发出声调。这时他会着急地伸出双手、挣扎着直起身来,牵住来人,表示他的亲热与欢迎。
洪萍逐渐确认了祖祖的衰老,从他的身上,她嗅到了枯朽腐烂的味道。这种味道通常来自于潮湿的林子。在那里,林木阴翳,落叶堆积,因光照被遮挡,又易储存雨水,往往滋生出肥沃的腐质,养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菌菇。那时她想祖祖经常晒太阳,是不是因为多晒晒太阳,便不会长白色的菌菇了呢?
洪萍喜欢祖祖,因为每次见到祖祖,祖祖总会问她一句:“你来了呀!”当祖祖看对面巍峨的山峦时,她就蹲在檐下,看祖祖在看什么。
后来有一天,她回到家,还没放下新买的印有米奇图案的书包,母亲就催她去看祖祖:“妹妹,祖祖不行了,你快去看一哈嘛!”
那个时候刚好是农历的三月份吧,洪萍还记得去祖祖家会经过一片橘子林。那天,路旁的橘子花洁白地撒了一地,有的躺在细嫩的酢浆草根茎上,有的躺在新绿的芭蕉叶上,有的则是躺在路旁的菜地里。她走到屋门口的时候,看到老屋的大堂中央摆着一张大木板,木板上躺着祖祖。他被套上了新做的黑色寿衣,换上了一双新的棉布鞋。棉布纳成的米白色鞋底正对着门槛,棉鞋所在的高度刚刚是洪萍视线平视的位置。她抬起右腿爬上门槛,翻了进去,穿过林立的黑色裤腿,翻过各色各样的鞋子,终于来到祖祖头部所在的位置。因老屋是用泥瓦片盖的房顶,并不透光,而左右两侧又围满了大人,挡住了些大门口投射进来的光线,洪萍不太能看清楚祖祖的脸,只是依稀能辨认出他半张着嘴、微弱呼气的声音。
洪萍喜欢吃一种野花,这种野花,有着长长的花管,里面储存着甜甜的汁水。在来的路上,她摘了一大把,顺手把它们放在了祖祖的身边。
孩子们经常在老屋玩捉迷藏。老屋的檐下有一窝燕子,它们穿梭在四根半尺粗的梁柱间,叽叽喳喳地叫着。洪萍好奇每一只燕子都长得差不多,它们是通过什么样的特征来辨别自己的家人的呢?
村里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死后,在他生前睡的床下倒一堆烧过的炭灰,通过观察上面的印记,就可以判断他变成了什么。听表妹说,祖祖床下的炭灰上有一串猫的脚印,那么这样就有一个难题了,世上有那么多只长相相似的猫,那一只藏有祖祖的魂魄呢?当他们遇到时,怎样才能辨认出彼此呢?这是那时的洪萍没有解决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