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解签,宜下江南

七百年前,他叫吕洞玄,无论修道练武都是当世第一,却独独错过了那一袭红衣,本可位列仙班的他于武当山羽化,只留一柄佩剑。三百年前,他叫齐玄帧,枯坐龙虎山斩魔台百年,斩尽天下妖魔鬼怪,却没有等到她,毅然再次兵解转世。如今,他叫洪洗象,五岁被武当山老掌教背上山,代师收徒,与他约好要练成天下第一才能下山,振兴武当。


14岁那年,北凉王一家到武当山烧香,正值豆蔻年华的北凉郡主第一次见到了他,活泼的郡主主动问道:“喂,小道士,你今年多大了?”

青牛背上的小道童红着脸想了半天,等到确定自己年龄岁数,那雪地里格外惹眼的红衣女孩却已经不耐烦地走远了。只留下那时候便已经是武当最年轻师叔祖的洪洗象喃喃道:“十四啊。”

第二次见面,却是她马上要出嫁千里之外的江南。仙鹤盘旋,人间仙境。在小莲花峰龟驼碑附近,她见着了洪洗象,笑问道:“喂,小道士,这山上多无趣,要不你嫁给我?多有趣。”

他还是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后来,便没有后来了,再没有见过面。他只知道她叫徐脂虎,喜欢穿一身刺眼的红衣,最后就只是那一日听她自言自语说过一句“好想骑上黄鹤”。洪洗象再次掐指,向来一天只算一卦的他,破例一天两算。在算这辈子能否下山。在算能否骑鹤下江南。

“洪洗象,你为何不肯下山,走过那玄武当兴的牌坊?!”

“五岁上山,八岁学了点谶纬皮毛,师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时能下山,何时需要在山上闭关,可自打我学了这学问,就没一天不需要闭关的。”

“据说你师父临终前专门给你定了条规矩,不成为天下第一

,就不能下山?那你这辈子看来是都不用下山了。”

“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饭最多,读书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师父又没说是武功第一,总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凤年艰难起身,视线投望江南方向,轻轻道:“可那时候,人都老了。再见面,白发见白发,有用吗?”

洪洗象合上眼睛,没有说话。

徐凤年与道士擦肩而过的时候微微驻足,问道:“你觉得我姐,如何?”

自打记事起就在这琉璃世界里捧黄庭倒骑牛看云卷云舒的道士,轻轻道:“最好。”

“小师弟,这一年时间你可没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么,舍不得那姓徐的红衣姑娘?如果没有记错,当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红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

“三师兄,连你都来!现在就只剩下小王师兄没笑话我了。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懂什么。”

“你今年几岁?”

从不记这个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

“那你倒是记得清楚是十四岁见到那女孩?”

洪洗象不说话了,继续对着天空发呆。

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其中最长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犹如神助,低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邻那座唯有一名年轻道人修习天道的小莲花峰,瀑布如一条白练横贯长空,数万香客见到此景,仿佛置身仙境,更加寂静无声,偌大一座武当山,几乎落针可闻。水起作桥为谁横?齐仙侠亲眼见到古剑连鞘飞出太虚宫,尾随其后,沿着悬挂两峰峰顶水桥奔掠向小莲花峰,看到骑牛的怔怔靠着龟驼碑,喃喃自语:“今日解签,宜下江南。”

 “你就是徐脂虎?”

一道阴沉嗓音传入耳中。

二乔怒而抬头,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蹲在报国寺墙头上,背了一柄长刀。

徐脂虎伸手将不知世事险恶的丫鬟揽到身后,平静问道:“找我何事?”

刀客咧嘴狞笑道:“在下袁庭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与你那世子殿下的弟弟有些恩怨,再说了,拿人好处替人办事,若非如此,袁某也不至于跑到这江南道与你一个寡妇过意不去。”

徐脂虎沉下脸,并不慌张。

从徽山一路奔赴江南道的袁庭山哈哈笑道:“外头卢府侍卫都给我劈死,报国寺几个秃驴不识趣,也一并砍杀去西天见了佛祖,说实话,如今江南道上也就棠溪剑仙能与袁某一战,可惜去了京城,徐脂虎,别说你是在报国寺,就是在卢府,袁某也能从大门口一路杀到你跟前!”

徐脂虎冷笑道:“要杀便杀,跟个娘们似的唠叨什么?”

袁庭山丝毫不怒,很好奇盯着这位尤物寡妇,啧啧道:“以往袁某杀人,的确不与那些将死之人废话半句,只是你不同,来头有趣,随便给一刀香消玉殒了去,着实有些可惜。”

徐脂虎问道:“此话怎讲?”

袁庭山歪了歪脑袋,伸出一只滴血的手臂,笑道:“你不怕死?你若是依仗着北凉娘家那名来暗中保护你的死士,那袁某不妨告诉你,那位兄弟也死了,约莫是有些年数没干大买卖,有些生疏,否则袁某恐怕得迟些才能入报国寺。徐脂虎,现在你怕死了吗?”

徐脂虎惨然一笑,问道:“身后这小女孩,你如何处置?”

袁庭山直截了当道:“自然是一刀的事情,袁某没那怜香惜玉的癖好。”

徐脂虎转头看去,丫鬟二乔天真笑道:“小姐,二乔怕疼,但不怕死。”

徐脂虎闭眼道:“你动手。”

袁庭山站起身,立于墙头,脸色狰狞,缓慢拔刀。

 “你敢?!”

有言语伴随古剑清鸣声呼啸而至。

有一剑,由千里外武当山而来。

落于徐脂虎身前。

黄鹤驾临江南湖亭郡,一名年轻道士如流星坠落,瞬间来到报国寺院中。

饶是心智坚韧不拔如袁庭山,才跃下城墙,也顿时目瞪口呆,一柄飞剑诡异悬在空中,再有一个岁数不大的道士出现眼前,这道人却是行事更加匪夷所思,遥望东南,怒道:“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古剑瞬间消失不见。

龙虎山山门前,先有一剑鞘从九天云霄直坠大地。

再有古剑飞来,恰巧回归剑鞘。

古剑入鞘时,整座龙虎山轰然震动。

继而不见仙人踪影,却有仙人传声而来:“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龙池气运莲,刹那间枯萎九朵!

天师府祠堂,众多供奉百年千年的祖师爷牌位跌落于地。

龙虎山一名中年道人怒极,望向斩魔台:“洪洗象,不管你是吕洞玄投胎还是齐玄帧转世,如此逆天行径,就不怕天劫临头?!”

仙人再度言语如九霄天雷降落在斩魔台,遥遥传来:“修道七百年寒暑,区区天劫能奈我何?!”

报国寺中,那年轻道士尚未出手,袁庭山便已是七窍流血,咬牙以后背撞破墙壁,一退再退,肝胆欲裂。

安然无恙的小丫鬟二乔,扯了扯身前女子的袖子,茫然道:“小姐,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徐脂虎红着眼睛,别过头,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动怒的年轻师叔祖,好似小女子赌气道:“什么神仙,武当山来的臭道士。”

骑鹤下江南的年轻道士口口声声连那天劫都不屑,只是这会儿竟然露出让丫鬟二乔疑惑的局促不安,一只大黄鹤停在院中,吹落桂子无数。

始终撇过头的徐脂虎沉声问道:“你来江南作甚?”

二乔只看到那道士红着脸,欲言又止。

她心想这位神仙道长是不是脸皮也太薄了?

徐脂虎缓缓转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轻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年轻道士壮着胆子说道:“那年在莲花峰,你说你想骑鹤。”

她转过身,背对着这个胆小鬼。

这个放言要斩断赵氏王朝气运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欢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喜欢你七百年。”

“所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久了。”

“下辈子,我还喜欢你。”

丫鬟二乔眨巴眨巴水灵眸子,小脑袋一团浆糊,只看到小姐捂着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来小姐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轻道士伸出手,轻声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这一日,武当年轻掌教骑鹤至江南,与徐脂虎骑鹤远离江湖。

仙人骑鹤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驼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她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轻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驼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黄鹤齐鸣。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陈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无双。

千年修行,只求再见。


文 | 雪中悍刀行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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