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读了七八遍,阅读的渐近过程,分三条线索,交织螺旋式攀升,越往后,螺旋口径越大,越觉得这部巨著包容的内容太丰富,思想太深邃,这三条线索分别是:
一是人物:起初只关注宝黛金钗,后来注意到丫鬟嬷嬷,再后来留意了公子小厮和尚道士们,最后终于在他们的父母一辈出场时,也有几分观照和理解。
二是内容:开始只看情节,对话,后来发现了诗词的美,再往后才看到园林花卉,建筑家具、古玩陈设、饮食服饰等,最后想了解他们每次点的戏,究竟哪出哪折,说的是什么?
三是语言:高中读的第一遍,觉得《红楼梦》是用文言文写的,很多地方似懂非懂,大学再读,突然发现红楼语言是白话的,后来越读越觉通俗,甚至是散着乡土味儿的,最后我发现曹公的语言是随着人物的不同而变化的,有雅有俗,有荤有素,有唯美,也有贴地,全看这语言是谁说的。
在这些线索中,如果选一个人物来分享我的认识和带给我的影响,我反而不会选黛玉,也不选宝钗,宝玉或探春,这个人物就是三进荣国府的刘姥姥,我将分三篇分享我的感受。
刘姥姥的情商是整部文学中教给我最多处世之道的。让我认识到一个人情商的高低,不取决于学识和地位,而在乎这个人内心的宽阔和平静。刘姥姥的极高情商,主要表现在懂得察言观色、懂得适时夸赞、懂得真诚感恩、懂得幽默自嘲。刘姥姥不仅让我悟到很多不曾意识的说话技巧,还不断给我的生活带来许多不凡的影响。
一 出场
刘姥姥的出场极为惊人,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写道: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
伟大的文学啊!君不见偌大个荣府,三四百丁人口,作者的切入点,竟是千里之外,芥荳之微的一个小人物——刘姥姥!
刘姥姥第一次出场,是跟女儿女婿的一番对话,因冬事未办,女婿狗儿生闲气吃闷酒,这很像如今一些丈母娘看不得不成器的姑爷,原文是这么写的:……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了,反驳姥姥一番,无非说丈母娘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
这番对姑爷的“训斥”,不卑不亢,即保全了自己女儿的面子,也达到了点到为止的目的,先说“你别嗔着我多嘴”,再剖析这姑爷如何缘由到今天这地步,最后提出自己的认识和想法,“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写没人会去拿去罢了”,最后一家人商量定,还是由姥姥亲自到荣国府走一趟,讨些财物。不过刘姥姥是这么给自己最后的鼓励的:“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我每次读到这里,总有一种释然,感到刘姥姥给自己做这件事找到了特别合适的借口,就是女儿女婿都确实不能去,只能自己去,而且这个结论中还显示出刘姥姥最朴实的乐观态度——“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姥姥觉得无论有没有,都有这一趟积极的意义。
后来的故事就不细说了,总之姥姥用智慧和礼貌打听到了太太陪房周大娘的住址,顺利见到了周瑞家的,一番寒喧后,借着周瑞家的也正欲显示自己在族中的小地位,就真的给刘姥姥争取到了见见真佛的机会。再后来,等了半日,总算见到王熙凤,本不抱希望了,猛一听有二十两银子,姥姥的淳朴和激动就让她语无伦次,甚至偶露粗鄙:“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听的周瑞家的猛给她使眼色。但我读这段时,却一边替姥姥松了口气,一边为她高兴,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人总要先谋事啊,这不活生生的例子说明问题吗?每次读完第六回,我总是不急着翻到第七回,而是不自觉地合上书,想半天,想象刘姥姥回到家里的情形,她会一进门就说出自己的成就呢?还是慢慢儿讲故事一样,先好好絮叨一回自己一天的经历?还是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此行多么不易?还是干脆把二十两往桌上一放啥也不说呢?还是其他更加有趣的方式来表功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