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跳楼了,从13层的公寓一跃而下,当场殒命。诗人的死并没有给小城带来多少轰动效应,人们在茶余饭后更习惯于说XX小区有一个男人跳楼自杀了,或者说XX单位的XXX到了中年、有妻有女怎么就突然这么想不开呢…是的,诗人的身份,更像是他头皮里的一颗痣,知道的人不多。
诗人的妻子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这些年诗人写过的那些文字全部不见了。不过妻子并没有奇怪,她想起以前丈夫就半开玩笑说过,如果哪天我暴毙,你就把它们(指的那些稿子)全烧了,烧给我,不需要去读,更不要拿去出版社。如今他先于她,处理掉了那些文字。
关于诗人的自杀动机,妻子知道,跟街头巷尾那些议论纷纷的关于桃色的、中年危机的、投资失败的猜测全都不搭边。他要是那种俗人,他就不会走这条路了,妻子走在路上心里默默地说。
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诗人真的遗漏了,妻子在整理诗人最后一些东西时,一张纸掉了出来,她愣了愣,放下了手中的半罐茶叶,把纸捡起来展开,纸上吸附了茉莉花茶的气息,暗香浮动,是诗人生前最爱的茶,茶香配上蓝黑色墨水笔的笔迹,妻子一下子就回到了婚前,她还是小姑娘时,收到诗人写给她的信,信纸明明不带香味儿,可是每次打开她似乎都能闻到茉莉花香,妻子一下子哭了出来。
哭了片刻,擦干,视线清晰了,妻子才又拿起了那张纸。纸上没有称呼和日期,不是信也不是日记,似乎是诗人随手撕了张笔记本写下的:有些东西是不能够为外人道的,一旦说了,就万劫不复吧。就像今天的雨,急且密,天地间像被罩上了透明的钟罩,这种时候最是想写点什么,想把对他的思念写成文字,但还是不能,一是和他之间一点故事都不曾有过,没有属于我们私人的东西;二是这些放在内心角落里的东西,有多么的寂寥,就有多么的怕人窥探。
妻子已经忘了身处何时何处,她拿着那张纸魔怔一般往下看:这几天,心情舒展的时候想起他,心情郁闷的时候想起他。他似乎成了一个符号,代表着我的寄托与爱。有些东西不愿深究和多想,我知道这份情,现实中的他承不起,或许也配不上。于最清醒时告诉自己,就这样默默恋着吧,这样最无害。
看到这里,妻子也明白了,丈夫的另一重身份,是一个单恋者,他深情而孤独地单恋着某个人,并不期许得到回应。纸上的蝇头小楷清晰工整,不像平日里诗人写稿时那般潦草,正式的笔迹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仪式感。
再往下看,妻子在诗人的笔下看到了一个场景。严谨的说,是每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到黄昏,公园旁的那家咖啡店里,每次都会要一杯美式,在临窗的卡座写东西的诗人,在这个咖啡馆里爱上了一个人。诗人写道:靠窗的位子椅子并不舒服,但视角却是极好的,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他。不知是哪一次,忽然意识到坐在这里喝着咖啡,抬头就能看到他忙进忙出的身影,真的是种享受。他是右撇子,拿东西端盘子都是用右手。白且瘦,上臂细细的,属于年轻的瘦而不弱。神情疏离,是服务员,也是不卑不亢的。周六店里总是人多,他也是的确忙,但姿态始终是好看的,不慌不忙的,是他自己的节奏。
看到这里,妻子发现自己捂着嘴巴,脸上想必是惊异的表情,丈夫有每个星期六去咖啡店写作的习惯,这是婚后没多久养成的,直到诗人去世这习惯一直保持着,有时候,诗人也会叫上妻子一起去咖啡店。其余的时间诗人一直是一个平凡人,在单位里是员工的属性,在家中是孝子、丈夫和父亲的属性。她现在才知道,诗人的心中住着一个咖啡店的员工,在那一隅,诗人还有另外的属性。
如果不是外面大雨滂沱,妻子很想跑出去到那家咖啡店,找出来丈夫笔下的那个人。偏巧诗人写下这些文字时也下着雨:今天的雨很大,甚至担心他在上班的路上会被雨淋透,我也真是!反复告诫自己,现在是最好的状态,当然更好的状态是忘掉,如果做不到,那么能安于现状便是福了。什么都是一个人承受,一个人经历,一个人演绎,谁也不知道脚本。能最大程度保护自己和他人,不受伤害。
看到这里,妻子突然间就放弃了去咖啡店里找人的想法,她的丈夫写第三人称从来只用“他”,路上遇到流浪狗,发给她的短讯里提到:我给他买了一根火腿肠,吃的头也不抬;叫妻子去妈妈家接女儿,在冰箱门上的留言板里嘱咐道:记得给他买水彩笔,我送他去的时候跟他讲好的。妻子不知道诗人笔下的他,究竟是谁,是男的女的高的矮的都无法确定。
再来,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呢,要告诉他吗?毋庸置疑,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她看到纸的空白处有两行小字:看吧当需要写下文字,说明想念已经快要溢出来,快要让我承受不住。然我已和自己达成共识,坚定的明白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干,与任何人无关。别无他法的我,只能拿起笔,写下这些细碎的情绪,权当是放掉,会好受一点。
妻子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丈夫是好人,他不同于那些油腻腻的中年人,有了欲望以后想着怎么去实现和发泄,她的丈夫,把欲望和文字捆绑在一起,放在内心里熬煮,熬煮成诗。为什么自寻短见呢,是熬不过去了吗?可是至死,他也没再出格一步,她的丈夫从来是懦弱且良善的。
妻子决定让丈夫诗人的身份,更广为人知一些,只有这样,丈夫的离去才能被人们的蜚短流长所饶恕,就像人们不能理解一个凡夫去卧轨,但是对于海子人们却觉得那是诗意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