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身站在人群中央目睹车水马龙不停地走,分辨不清一张张面容模糊的脸,绿灯亮起她随着人流涌向马路,抬头瞧见熠熠生辉的灯光她突然热泪盈眶的喊出一句“我爱你”。
而唯一站在她对面能够认出来的模样却是母亲。
她时常做梦,却总是醒来就忘记。唯有这场那样清晰的映在脑子里。
发怔之际她依旧能够警醒竖耳去听母亲的脚步,轻微的声响一下一下声如擂鼓般在她心上敲打。她神经紧绷身子僵直,握着笔头写字的指尖一点点泛白,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冒汗的手心一颤便“刺啦”的划破纸张,横在整齐的公式中尤为突兀,像极洁白无瑕的裙摆染上无法抹去的大团黑色,狰狞碍眼。
她侧头去看母亲的眼,捕捉到的只有浓浓厌恶。照旧的探究询问,虽习以为常也还是留有恐惧,她无法预测母亲是否会下一秒就朝她脸上一巴掌的扇过来。当她坦言作业还有许多没写时迎来母亲盛怒的尖声谩骂,许久依旧在空中残余盘旋。
母亲的声音逐渐远去,她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的趴在桌子上, 写了一下午的字眼睛有些发酸大脑也不甚清明。半晌她才伸了一个大懒腰起身打开纱窗,探出脑袋抬起眼皮茫然的看着远方。
清浅到看不见蓝色的天空随着指针旋转愈发暗淡,大朵散开的云匿了踪迹,三两只麻雀结伴扑棱着轻盈的翅膀穿过电线杆飞向栖息的树。猖狂了整个白昼的盛阳在天边挣扎陷落,余晖点燃葱郁山头,张扬盛开洒在她的眼底。垂目能够看见母亲蹲在地上用干净井水清洗菜叶的身影,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母亲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材娇小皮肤细腻,性子却无半点温婉恬静。素闻母亲年轻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追求者前仆后继绕了大半个村子,奈何皆被外婆凶悍的提着扫把赶了出去。诚然母亲这点是像足了外婆的,强势泼辣无可比拟。
母亲姐妹众多,她是老大,外公好麻将又是不管事儿的主,故而家中重担多落于她肩头。尚为六七岁孩童之时母亲便要摸黑割草去鱼塘,回至家中天已微亮。在木案板上剁一大摞菜提去猪栏喂猪,此时抬头日光开始绽放,刺得人瞬间眼盲。而后才是早饭,汤汤水水一大锅中只有稀疏的几粒米,屈指可数,时常她做完这些开饭的时候便半粒米也寻不着了。
不念书的时候吃完饭要帮着地里干活,拔草放牛或是去山上拾捡落叶枯枝给家里当柴火。念书的时候外公外婆都忙着地里的活,几个弟妹无人看管就只能带去教室上课,老师说到兴起之处突然被洪亮的啼哭打断成了常有的事,接连着母亲便被老师赶到走廊听课。因着家里穷,报了名学费却是欠着的。只能等家里的鸡鸭鱼鹅猪卖了才能交齐,往往这时已经过去大半学期,为此遭受过老师不少白眼。
后来年岁渐长弟妹也能分担许多活儿,而她耽误的功课太多成绩一直跟不上,留级几年成了班里最大年纪的学生。老师也因此让她担任班长。好不容易升四年级时母亲谎称留级,正逢二姨升三年级,母亲死活赖着说和妹妹同一个班太丢人不肯再读书,被外婆抡着棒子抽了一顿后如愿辍学。
母亲书念得晚,加之留级多次,年岁也已十四。母亲在家帮了两年忙就不顾外婆的劝阻独自去了外省,外婆给了她几十块钱也不曾去送她。她去了村里熟人在的地方工作,一个月有五百工资。
母亲正逢二八年华,虽常年劳作却掩不去天生丽质的光华,稍作打扮巧目倩兮便轻易的勾了许多男子的魂。母亲将工资一分不留的全部寄回家,靠着机灵劲儿厚脸皮和追求者蹭吃蹭喝度日,外婆托了一个厂工作的亲戚看顾母亲不许她恋爱,扬言有点风吹草动她绝对直接坐车杀去宁波。母亲自小便怕极了外婆,一个不顺心就巴掌棍子的招呼下来。一般这个时候二姨她们都会求饶躲开甚至撒开丫子的逃,只有母亲咬着牙你副“有种你就打死我”的样子,而这点她也是像足了母亲。
母亲嫁给父亲之时已二十有三,在农村已经算老姑娘了。虽是如此,嫁给父亲着实惹得众人大跌眼镜直叹鲜花插牛粪。母亲倒不是有顽疾,也不曾染上恶习。从外打工回来去影像店卖录像带,旁人见母亲生的貌美,免不了生些疑心。故有人刻意去询问年迈的外婆太母亲是否在拍簧片。外婆太没有念过书,也不懂那些个意思,以为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见人询问外孙女就笑咪咪的回答说当然。无中生有的事情使得母亲臭名远昭难以嫁人。
父亲性情寡言温和,颧骨极高,嘴阔鼻扁,个子也不高,好在人勤快又老实,书也念到高中毕业,这在农村也算罕有的事儿。因着皮相不好,二十好几的大男人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有摸过,婶婶的母亲与外婆要好,奶奶那端也甚是着急,婶婶的母亲细想之后便寻了外婆做媒,一来二去算是敲定了事。其实最初几个小姨还有外婆都是极力反对的,光凭外貌他们就差别太大,倒是母亲铁了心要嫁与父亲,拖拖踏踏半年还是成了一个家。
父亲到底暗地还是问过母亲有关那回事的,她如何作答的北棠也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母亲从未与她提起,只能从二姨那里听来琐碎。母亲与父亲新婚第一日按习俗娘家人要来见礼吃酒,母亲虽干惯农活却鲜少沾染厨房物事,不大会做饭。奶奶撩担给母亲,直言你自己家的亲戚自己照顾,吃坏了肚子也是你的责任反正我不会管。凭借几个姐妹的帮忙母亲硬着头皮招呼完所有人,与奶奶的矛盾却是结结实实的在肚子里发芽生根。
日夜更迭,四季交替,很多事情都在恶性循环。母亲少时曾发誓绝不会如外婆般的对待儿女,只是时光这个坏东西总会把人变成反感的样子。外婆的教育方式已经深入骨髓印在母亲的血肉,潜移默化的便用在了她的身上。
她出生的时候就被送走了的,农村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爷爷奶奶不喜是个女娃便遣了人将她抱走。之前也曾问过外婆是否愿意看管她,适时外婆捡了个女婴比她年长三岁,直言无法同时兼顾。她被送去的那户人家算得上是家里的远方亲戚,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中年夫妇,家徒四壁,但待她极好。
她自小便是不安分的主,哭起来昏天黑地的谁也哄不住。夫妻二人只读过几年书,没什么文化,便抱着她去村子里请知识分子帮忙取名。家谱中排上“北”字辈,正逢庭院里海棠开的极盛,故给她取名“北棠”。
母亲做完月子独自走很远的路去瞧她,还未进大门就听到她气吞山河的啼哭,母亲打量着破败矮小的旧屋,希望夫妇把孩子还给她。好不容易得了希望的夫妻自是不肯答应,但架不住她声泪俱泣的下跪哀求终还是软了心肠,幸而没来得及上户口省下不少麻烦,母亲感念那对夫妻也没让她改名。
母亲将她带回家,经过暴风骤雨的争吵后爷爷奶奶也妥协留下她,母亲照顾了四个月便甩手丢给了他们。爷爷奶奶育有两子一女,父亲是老大姑姑最小,姑姑嫁的极远一年到头只会在年初归家几天,叔叔比父亲年幼两岁但是结婚早,故子女分别比她年长两岁三岁。堂姐生下来的时候家里也是不要的,比北棠幸运的是堂姐的外婆心生怜惜将她带在了身旁。每想至此,北棠心里是有过怨的。毕竟母亲也曾开口让外婆收养她却被一口推拒,谁也不要她才被送走。
堂哥比堂姐晚生一年,由爷爷奶奶照料。家里因而只有她和堂哥两个小孩。
北棠活过的年月里见过的夫妻唯一能够称之为相濡以沫的大概就只有爷爷奶奶,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可是爷爷愣是宠了奶奶大半辈子,虽然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生活琐碎满是温柔。平日爷爷奶奶要去地里干农活儿,将两个小孩放家里不放心,将摇篮放在田埂,哥哥撅着小屁股独自在田野上撒欢,时不时抬头冲她扮个鬼脸而爷爷奶奶会留意她是否哭闹。她看着爷爷奶奶很兴奋裂开长了两颗牙的小嘴笑个不停,手脚并用的蹬着挥着,小摇篮不堪重负的一头栽下去后面的阴沟,足足两米的高度,额头一个大包,身上四处也都有擦伤,她疼的哇哇大哭。
爷爷奶奶都喜欢用温柔的声音叫她“棠棠”,父亲习惯叫她“女儿”,只有母亲素来便唤她大名“程北棠”。每次她独自待着听见气势洪亮的“程北棠”三个字时总会莫名心慌,多年来竟已成了自然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