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弗洛伊德这个百年前的维也纳犹太人有什么根本的发现的话,那就是他悲哀地发现,人在大多时候所要的,不过是永远不要满足自己而已。
这件事情吊诡之处在于,人在意识层面所渴求的,永远是一种纯然的、完满的同时也是过度的满足。然而人在无意识深处所渴求的正是:永远不要满足我。
越多激发人幻想的地方这样的倾向就越明显,爱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谁没有幻想过在爱情中得到完满的满足呢?可人们所重复的,总是猜疑、妒忌,即是这样的发言:你到底能不能、会不会满足我呢?或者说说主体发出了这样的问话:我和你拼到一起,会不会成为一个完满的圆,从此不再需要其他?
让我们借用齐泽克在评论《失落的一角》和《失落的一角及大圆满》时所用的比喻。
第一本书讲述“它”的故事:它是一个圆,圆中的黑点是它的眼睛,圆的三角形缺口是它的嘴巴,它作为一个主体在寻找缺失的一角, 那一角会填补缺口并因此把它变成一个完整的圆。它动身去找它那失落的一角。它一边滚动一边唱着歌,“噢,我在找我那失落的一角 /我在找我那失落的一角/嗨——哟——哟,我要去,/寻找我那失落的一角。”
在一段充满了冒险之相遇的漫长旅程后,它有一天找到了一个将填补其空缺的失落的三角;然而,那个角告诉他:“等一等!我不是你失落的一角。我不是任何人的一角。我就是我。就算我是别人失落的一角,那也不会是你的! ”
所以,它悲伤地继续滚动,找到了另一个太小的角,另一个太大的角,另一个太尖的角,另一个太方的角 ,有一个它没有握紧,掉了的角,还有一个它握得太紧,弄碎了的角。最后,它遇到一个看上去非常合适的角,它问,“你是别人失落的一角吗?”那个角回答:“我不知道。”“呵.或许你想成为你自己的 一角?”“我可以是某个人的,同时我又是我自己的。”于是,它们拼 在一起并非常适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球。由于它现在完整了, 它滚得越来越快.但它因此不能闻闻花香或和虫儿说话。它还能歌唱吗?它开始唱:“我找——我那失——角—— /我一 一 我——”
它现在完整了,可是它却连歌都唱不了了。于是,它停下来,把那一角轻轻地放下,慢慢地往前滚动并开始轻轻地唱着“噢 ,我在找我那失落的一角/我在找我那失落的一角”。
这正是我们在爱情中所做的。
究其原因,我们可以这样表述我们的欲望:我想要完满的满足,有了你我就不再需要其他。
然而矛盾的是,“我”和“完满的满足”是不能共存的。我们得到的是“完满的满足”,而不是“我拥有了完满的满足”。
在完满的满足里,是没有你和我的。像那个缺了一角的圆,它成为了圆之后就没有“它”和缺失的一角的区分了,它也无法再歌唱了,因为它不再需要“任何其他”。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我们的一个焦虑:如果我们过于接近我们欲望之物的话,我们是会担心自己消失的。(比如亲密关系中的自体客体融合焦虑)
这是个结构性的矛盾,为了表达我们自己,“为了歌唱”,我们必须自己有所缺失,只有通过在缺失之上的建构,我们才成为一个拥有自己欲望的主体。通俗点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我们个人的寻找过程中认出自己,即“我们是一个在寻找缺失的人。”通过寻找,我们为自己在符号网络中分配了一个位置。
可是当我们找到我们“唯一的缺失”之后,“显然我们就不能再在地球上了”(这里是我们卡特尔小组讨论时谈到的一部电影,大致是讲一个UFO光临地球之后,随着数道光芒之后人们发现身边不少人消失了,最后人们发现,那些消失的人都是一对一对的爱人。外星人表示:那些被我们抓走的人都是真正的真爱,他们不再需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人们受到了暴击:这是说我们不够相爱吗?可我明明很爱对方啊,一定是对方不够爱我等等,由此爆发了一系列爆笑的桥段)。
然而仅仅这样的理解或许是不够的,让我们做一个翻转:
正如在广义相对论中,物质被理解为空间的扭曲一样,我们要指出,我们认为我们那缺失的一角,本质上乃是我们欲望空间的扭曲。
即我们的缺失的一角并非是空间中的一个实体,而是当我们想去寻找它的时候,它便引诱我们制造这样一种扭曲,由此它可以被装饰为任何客体。
拉康总是痴迷于举中世纪贵妇人的例子——她美艳优雅的形象,然而总是给予人无尽和曲折的考验,让人想要得而不能得。然而贵妇人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她也是一个“庸常客体”,拥有有血有肉的一面。齐泽克就热衷于揭穿贵妇人,他向我们强调:中世纪的人普遍是半年不洗澡的。在这里,贵妇人只是我们欲望空间扭曲后的虚幻物质代表。即我们追逐的对象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然而我们需要将一个“庸常客体”提升为“崇高客体”。可以说我们内心十分倾向于让客体的形象面临分裂:有血有肉有尘埃的部分,和如同来自天堂的部分。我们追逐后者,忘记前者。
拉康将我们那被误认的“缺失的一角”,称作客体 a。由于客体 a乃是欲望空间扭曲之后的虚幻物质代表,也因为在完美的满足中我们自己的符号位置将会消失,我们悲哀地发现:(大多数)人真正想要的乃是自己永远不要被满足。正如那个“找到缺失一角之后的圆”,它所做的,唯有把缺失的一角放下,继续歌唱“噢,我在找我那失落的一角”。
在这里,我们也来到了拉康充满禅意的地方——通常的理论认为,人们接受阉割乃是为了交换性地获得在符号网络中的位置,即我们牺牲我们“完满的”享乐,来交换一个主体间网络的位置。然而拉康在这里坚持:被阉割的对象,即因阉割而失去的“物”(The Thing)乃是虚无的,正是我们坚持自己被阉割了,阉割的效果才在我们身上产生。主体在这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失去(完满的享乐本身就是不存在的),也什么都没有给出。然而只有假设完满的享乐存在,假设我们已经失去了它,我们才成为了一个铭刻在符号网络中的主体。
最后,还记得我们一开始提的两本书吗?我们还有一些补充。
我们回到开头举的那两本书上。事实上,后一本书(《失落的一角遇见大圆满》)是在前一本的6年之后出的。在后一本书中,我们看到了不同于前一本但是互为补充的另一种不同。
前一本是从“它”的角度写的,即失去了一角的“它”。
后一本是从“失去的那一角”的角度写的。这是孤单地坐着,等着被某个人带走的一角。
让我们再次引用齐泽克的评论:
这里的问题是:有的合适但不能滚动,有的能滚动但又不合适;有的“太贪多”;有的太挑剔;有的没注意到它。它试着把自己打扮得更有吸引力,却毫无用处;它试着让自己更醒目,却只吓走了一些胆小的。
终于出现了一个正好合适的,看起来就像第一部里的“它”,所以,和第一部里一样,它们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球体,开始幸福地滚动。但自从失落的一角并人它, 失落的一角就开始长大,越来越大;它放下这个角并离开,抱怨道:“我要去找我那失落的一角,不会长大的一角。”
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一个自身完美的圆。失落的一角,一个名副其实的拉康的部分客体,问它了一个明显的“汝所何欲?’’(Che vuoi?): “你想要我从身上得到什么?”回答是“没有什么”。
“你对我有什么需要?”失落的一角问,把赌注压在了要求(demand)和需要 (need) 的区分上。再一次:“ 没有什么 ”。
“你是谁?”“我是大圆满”,简言之,原始的、未被阉割的大他者,它因此不想要什么。“或许我就是你失落的一角?”这个角问,而大圆满回答说:“但我什么也不缺啊。我身上没有适合你的地方。
”“真遗憾”,失落的一角说。“我真希望 我能跟你一起滚动……”
“你不能跟我一起滚动”,大圆满说,“不过 ,你或许可以自己滚动。”
“我自己?失落的一角不能靠自己滚动的。”
“你试过吗?”
“但我的形状注定我滚动不了。”
“棱角可以磨掉, 形状也会改变,”大圆满说完就走了。
失落的一角又独自一人,它翻了过来,慢慢地学会了滚动;它的尖角开始磨掉,很快,它不再一蹦一蹦,开始自由滚动,追上了大圆满,陪伴着它,依附着它,如同一个小球紧挨着一个大球——小他者像寄生虫一样紧紧地依附大他者——两者一起形成了“内八”的一个完美例子,即驱力的自身持续的重复性循环的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