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可以简单地归纳为:一、疯子才能获准免于飞行,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但你一旦提出免飞申请,又恰好证明是头脑清醒的正常人,应继续执行飞行任务。二、飞行员飞满25架次就能回国;但你必须绝对服从命令,不然就不准回国。皮亚诺扎岛上的美国空军飞行大队的当权者们便以此不断给飞行员增加飞行次数,而由不得你违抗。如此反复,短短时间内飞行次数提升到了80次之多。于是,这条圈套一般的“军规”的阴影里,集聚了一批以主人公约塞连为代表的“反英雄”人物:无论卑微软弱的随军牧师、歇斯底里的亨格利.乔、大发战争横财的米洛、毁机自杀的麦克沃特,无论小丑模样的德里德尔将军和佩克姆将军、狼狈为奸的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附炎趋势的阿费、低能的梅杰少校,还是被莫名提升为将军的沙伊斯科普夫、被失踪的邓巴、被死亡的丹尼卡医生......然而,有两个几乎不起眼的人物却仍能被读出几许“可爱”的意味,譬如一线清流不染于浊恶:一个是内特利,一个是奥尔。
“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国家,而且美国的军人是无与伦比的。”“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美国将会赢得战争的胜利。”在与罗马一个“肮脏、贪婪、魔鬼似的老头”争辩中,内特利的辞色激情满怀、庄严肃穆。
他有一个高贵、教养、受人尊敬的家世,从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恶像阿费和米洛那样的人。他母亲把像阿费那样的人描绘成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亲把像米洛那样的人说成是投机倒把犯,他们从不让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从来也没有学会怎样去恨。“就他所能记得的,他的家曾在费城、纽约、缅因、棕榈滩、南安普敦、伦敦、多维尔、巴黎和法国南部呆过,无论在哪儿,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客人都是绅士淑女,没有一个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机倒把犯。”
战争爆发后,内特利一家决定他应该参军。他参加陆军航空队是父亲的主意,除了在那儿可以作为飞行员安全地接受训练,还因为“在航空队里当一名军官,他接触到的只会是有教养的绅士”。可是事与愿违,他“入乡随俗”跟约塞连、邓巴和亨格利.乔等人在罗马一家妓.院里鬼混时,深深地爱上了妓.院里一个对他态度极端冷漠的姑娘。
他一厢情愿,为“他的姑娘”费尽苦心。除了倾其所有甚至不惜大肆举债为“博红颜一笑”,一帮已经人到中年的军方大人物把“他的姑娘”扣在一家旅馆里时,他一改平日的害羞、内敛,与约塞连、亨格利.乔、邓巴等大闹风月场所,从一大群一丝不挂的将军、上校们手中将“他的姑娘”救出,换来姑娘“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只是他满心希望将来“组成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而劝姑娘“我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你光着身子的模样”“我不许你外出接客......因为这不体面”时,却换来姑娘和她的小妹妹的同声疑问——“他疯了”!
与敏感、富有、颇具人缘的内特利不同,矮小丑陋的奥尔自始至终给人一种老实憨厚甚至看似最愚蠢无知的形象。奥尔是约塞连的同帐篷室友,约塞连常常由衷地对他产生一种保护欲,以为周围那些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会把像奥尔这样热心而单纯的侏儒踩在脚底下。
但奥尔又常令约塞连捉摸不透,他“心灵猥琐,却身怀无数种宝贵的技艺”,会开油漆筒,会调配油漆稀释油漆,还会除掉油漆;会劈木头,会测量,知道怎么生火,怎么挖洞,会用罐头筒和水壶从食堂附近的水箱里运来足够他们俩用的水。他能够一连几小时聚精会神地做一项无足轻重的工作,将大约有大拇指那么大小的阀门拆卸出三十六个零件,对细致严密、有条不紊、单调乏味的这些工作既不急躁也不厌烦,“像根树桩那样不知疲倦,也几乎像树桩那样不吭不响”。而且,他不怕狗,不怕猫,不怕甲虫,不怕飞蛾,还敢吃小鳕鱼、动物内脏之类的东西……
“对于野外生活,他具有非同寻常的知识。”奥尔曾赢得的这个评价在他的飞机又一次被击落时得到了验证——他驾着受伤的飞机缓缓滑落到马赛港外明镜般清澈的碧波上,以精湛的技术让机组的六个成员毫毛未损,奥尔也是最后一个从下沉的飞机里蹦出来。他们的救生衣因为米洛从充气膛里取走了二氧化碳双管充气筒供应给军官食堂而没能充气,奥尔和其他五个人只好挤到一只小救生筏上。奥尔这时俨然像个船长,当然不止“像个古怪的小疯子似的格格傻笑”着鼓励同伴,他动手打开救生筏的贮藏舱,找到巧克力还有一些固体牛肉汤料和几只铝杯子,便给大家做出了牛肉汤;他又找到一些茶叶,竟沏了茶!同筏的人全都笑个不停,他却一本正经,找到什么用什么,将找到的驱鲨剂以及标识颜料也认真洒到水里。
接下来,他又“找到”一根钓鱼线和一块干鱼饵,一转眼工夫还把钓鱼线甩到水里钓起鱼来,告诉大家指望能钓到鳕鱼,并从书上知道生吃鳕鱼没有关系。后面发生的更让一帮飞行员同伴匪夷所思:他找到一个小小的罗盘和一张大大的防水地图,把地图摊开在膝盖上,又把罗盘放在地图上,背后拖着装有鱼饵的钓鱼线,使尽全身力气划着一把小得跟纸杯冰淇淋里的小勺一般大的蓝色小桨,“好像他正全速划向马略卡岛”,直到救援艇来救走他们。
约塞连平生头一遭下跪求人,是求内特利不要主动要求执行七十次( 这时已将以待任务上升到七十次)以上的战斗飞行任务,而且这个任务还是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在医院里死于肺炎,内特利主动申请接替他去完成飞行任务。“不然他们就要送我回国了。”这是内特利的理由, “只有当我能带她跟我一块回去时,我才会愿意回国。”
由于内特利的主动要求和米洛的“勇敢请飞”,卡思卡特上校当天傍晚就宣布把飞行次数增加到八十次。然而,就在第二天拂晓,内特利所在的飞行编队圆满完成轰炸任务,返程却陷入高射炮火力网的包围之中,内特利终于因飞机被同伴误撞而葬身长空。
奥尔曾力邀约塞连与他一同飞行,约塞连却因为他几乎每一次飞行都被击落到水里而怀疑他的驾驶技术。果然,等到真的执行传闻中轰炸博洛尼亚的那次飞行任务时,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中奥尔驾着只剩下一个引擎的飞机,又一次歪歪扭扭、摇摇摆摆地落到波涛滚滚风急浪高的海面上。他仍然最后一个钻出飞机,独自上了一只救生筏。等到海空救援艇冒着狂风骤雨驶营救了其他人的救生筏时,奥尔早已无影无踪。
约塞连没想到,他到罗马把内特利的死讯告诉“他的姑娘”,却遭到她的到处追杀。这个最不在乎内特利的女人,尽管内特利这个理想化的男孩固执坚持要娶但完全不正眼看他的妓.女,从此像鬼魂一样跟在约塞连周围,手握利刀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有几次险些果真要了他的命。
约塞连更没想到,失踪的奥尔终于传来的消息是胜利抵达瑞典海岸。在避难地问题上,约塞连是中队里的头号权威,每次飞往意大利最北部执行任务时,他总是谋划着如何以紧急情况为借口飞到瑞士去。当然,他更想去的地方是“生活条件极其舒适奢侈”瑞典,只不过瑞典太远了,很难到达。难怪约塞连会“不敢相信地大叫一声”:奥尔做到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庸才, 有些人则是后天一番努力后才显出庸碌无能的, 再有些人确实被迫平庸地过活。” 海勒的这句话当然不止针对“发觉自己仍然无能,而感到十分自豪”的卡思卡特上校,皮亚诺扎岛上美国空军飞行大队的当权阶层似乎坚定了将“庸才”的等级、特权统治进行到底的决心。战争的正义、光荣在这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荒谬、虚妄和迷惘。“被掠夺、被剥削、被贬低、被羞辱、被欺骗”的约塞连们除了满怀敌意,便只余了痛苦地“被沮丧”,“无知使你沮丧,迫害使你沮丧,暴力使你沮丧,贫困使你沮丧,贪婪使你沮丧,罪恶使你沮丧,腐败使你沮丧”。如此,相较于约塞连们在一片混乱、荒谬与恐惧中,置一切权威、信条于不顾,为保存性命而进行一次次绝望的努力“坚持”,内特利和奥尔的“坚持”至少被赋予了亮色和意义,即使只如黑暗世界中闪烁着零星的光芒。
内特利是对爱情的坚持。他的理想化的爱情追求在那个注定残酷的世界里,顽强从人性的丑恶与愚昧中究竟涅槃,以生命的代价唤醒了“他的姑娘”出自内心的爱。奥尔是对生命的坚持。他从始至终以一种装疯卖傻的形象出现,默默经营着自己的逃亡计划,锻炼自己生吃鳕鱼等每一项在逃亡瑞典能用得上的生存本领和技能,甚至不惜每次执行任务都要“被击落”迫降到海上,练就水面降落或强行着陆的功夫,终究“毕其功于一役”。
一条骗局加圈套的军规,像一条鸿沟或者一堵无法逾越的障碍。奥尔的成功终于让约塞连看到了希望,他明白了为何奥尔会极力说服自己与他结伴飞行,他猜透了奥尔在罗马的那个大块头“相.好”为什么用她的鞋打奥尔的脑袋,他仿佛依稀看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与奥尔一起在瑞典的某个海滩相遇,“脱得光溜溜的同那些低声细语、半推半就的漂亮女郎一块游泳,并且生下一大群快活散漫的小约塞连来。在瑞典,没有人会耻笑他的这些私.生子。而且,他们一落地,国家就会担负起供养他们的责任,直到他们长大成人”——既然看透了这个黑暗、梦魇似的荒诞世道,用自己锲而不舍的坚持出息成“逃兵”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