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还是葬礼?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春悄悄地回到了华北大平原。大清河上的冰封碎裂成了一块一块的冰凌飘浮在水面上,一片片的清澈的水面开始在蓝天下舒展着身姿。河套里麦田的积雪融化了,麦苗抖开叶片,开始显露生机,远远望去有了朦胧的绿意。弯弯河堤上的柳树柳眼儿泛青了,千万条柳丝由僵硬变得柔媚飘逸。村庄里屋檐上和树木枝头上的鸟雀,嗓音由干涩变得清脆。村头围栏里的牛、堤坡上的羊、院里的鸡都抖掉了畏缩,开始跑着,跳着,欢叫着。但是春寒依然料峭。风吹到人的脸上、脖领子里,依然像湿软的麦芒那样冰凉刺人。人们依然穿着厚厚的棉衣,或套着厚厚的毛衣,戴着防寒的帽子。村民们把牲口已经喂肥了,底肥和种子已准备好了,却还没有用犁头去划破深层还没有完全解冻的土地。 

      这一天,天空灰蒙蒙的,从一大早起就飘着小雪糁儿,这雪糁儿落到人身上或地皮上就变成小水滴。约摸上午九点,从大清河畔的宏菩村里,伴着音乐声,走出一溜长长的人和车马的队伍。这支队伍是干什么的?穿过宏菩村有条大马路,这天因为要到附近去赶集,路过这里的外村人很多,大家听着那音乐,既不是庆贺婚礼的喜乐,也不是用于葬礼的哀乐,而是一支婉转深情、缠绵悱恻的爱情歌曲《天涯歌女》。高个子美男子、村委会宣传委员二羊走在队伍中间,右手提着一台带高音喇叭的播放机,这音乐声就从播放机里传送出来。各种乐器组成的混合伴奏,响亮而悠扬地飘进村庄,飘过田野,飘向四面八方,一声声敲击着人们的心。一段段女声唱的歌词更引发人们的猜测和想象: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巾。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听着这音乐和歌词,体味着其中一个女人对爱情的含泪地真情地倾诉和渴望,路人们都在猜想,这支走出村来的队伍,可能是在演绎一对男女的爱情故事。可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和一种怎样的演绎呢?步行的、骑自行车和摩托车的、赶马车的、甚至开汽车的男女老少路人们——大家都停在路旁,看着这支走出村来的队伍走过去,越看就越加感到糊涂,而且大为惊讶了。

       只见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輌两匹大红马拉的铺栊子车,车篷子的绣花布的前帘和镶一块小玻璃的后帘都垂着,看不见里面的人,篷顶上围着一条带大红绢花的大红绸带。有一个戴着青呢园顶带檐的礼帽,穿一身灰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胸前带着大红花的四十六、七岁干部模样的男子,骑在一匹大青马上,走在铺栊子车的后面。他的后面是一群穿着颜色鲜明的新衣的男女,女人头上都戴着红绒的喜字装饰。看着前面这队伍,路人们猜想,那骑大青马的男子无疑是新郎官,新娘应该正坐在铺栊子车里,这是一个接来新娘,要举行婚礼的仪式。那《天涯歌女》自然是为他们庆贺新婚的喜乐。但是,紧跟在他们后面的,却又是一輌一条大黑牛拉的普通大胶皮车,车上赫然拉着一口涂着赭红色油漆的棺材,车后一个一条腿有些瘸的男青年,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袍,腰里系着麻带,扛着一个用竹竿挑着的白色长条的有纸飘带的引魂幡,低头默默无声地走着。他身后是一群男的戴白孝帽、女的头上戴着白孝箍的青年后生。他们的旁边有一个男子,怀里抱着一个斗,斗里有白色方孔园纸钱,他一路地撒着纸钱,纸钱纷纷落在路边。看着这后面的队伍,路人们猜想,那打幡的青年无疑是在为他的死去的长者送葬,那棺材里躺着的应该是他去世的长者,这是一个送死者去墓地的葬礼仪式。那《天涯歌女》自然是痛悼死者的哀乐。

         路人们认为,这样一来就十分奇怪了:办喜事的人家向来忌讳遇到丧事,办丧事的人家向来忌讳有人搞庆贺,为什么在这里办喜事的和办丧事的却紧紧相依,合在了一起?而且用同一个播放机播放着同一支音乐,你要表达喜悦,我要表达哀伤,各取所需?这真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怪事!其中必大有来历。于是,骑自行车和摩托的扔下自行车和摩托,赶马车的扔下马车、司机扔下汽车,行人们扶老携幼,大家都踏上田间的土路,跟着这支奇异的婚葬队伍,要来看个究竟。

  灰云低垂,寒风料峭,雪雨霏霏,在一往情深而又哀婉低回的乐曲声中,无言的婚葬队伍走过一片田野,越过长满柳树的河堤,来到了离大清河不远处河堤下旷野中的的一片坟地。拉着棺材的送葬队伍来到这里是很自然的,赶着披着彩绸迎接新娘子的铺栊子车的婚庆队伍也来到了这里,这实在令人大惑不解,更增加了好奇心。大家看到,这片坟地上原来已经有了几个坟头,坟头上新的草芽刚刚从地皮里冒出头来,去年的已经枯黄的衰草还很厚,衰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着。坟周围有几丛枯秃的灌木,枝头正在拱出叶片。坟地东面又新挖出一个旁边堆着黄土的墓穴,墓穴深深,恰好可以埋下送葬队伍牛车上那口棺材。新的墓穴前新立起了一块约一人高的洁白的长方形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一行行金字。怀着好奇心的人们围到碑前一看,立即发现了新的怪事:碑上的主题大字是“闵美娟、甄马志夫妻之墓”,而左下角刻的是“立碑人:甄马志”。中间有两行小字刻的是两位墓主人的生卒年月日,其中闵美娟生卒年月日齐全,而甄马志却只有生日,没有卒日。这就是说,这两位墓主人,只有妻子闵美娟已死,丈夫甄马志还活在世上,而给夫妻两人立碑的,是甄马志自己。每个健在的世人,都忌讳被人诅咒自己死,尤其忌讳被人把名字刻在墓碑上来诅咒自己死。可是这个甄马志啊,为什么要把自己活人的名字和亡妻的名字这样早地并列刻在墓碑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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