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多年求学生涯中,我经历过的老师大概有四五十位吧,多数老师普普通通,少数老师甚至有些负面印象,我自己又生于教师世家、长在教师大院,见惯老师们勉力应付现实的一地鸡毛,“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在我这里天然祛魅——所以我对老师们总体印象平平。
但还是有那么几位老师,在我心中闪着光。
其中一位是小学班主任、我的语文老师李老师。
我相当晚熟,整个小学期都懵懂混沌,读书也不灵光,上课总走神,从不写作业,性格有点古怪……是容易遭老师嫌弃的学生。但李老师很温暖。她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平平常常地以一颗充满母爱的心对待孩子们,包括我。
我天天不写作业,她觉得很愁人,但从不打骂羞辱,就是着急地瞅住你埋怨:“这孩子,倒是把作业写写呀。”然后无奈地留我下来,牺牲她自己下班的时间,守着我把作业补完。每次都如此,循环往复。
我喜欢看电影,父母单位那时又正好经常有票,于是我常常去向她请一个下午的假好看电影。
即便我成绩很糟糕,她也从不觉得我就没资格去看电影。
我好几次走进她的办公室,她正在跟其他老师聊天或者改作业,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说完,似乎自己也要去看电影般愉悦地说“去吧”,有时还会好奇地问问是什么电影,如果是大热片,还会表示歆羡,导致我对于请假看电影这件事毫无压力。
我乏善可陈,偶尔一次被她叫起来朗读课文,她过于激动地大加赞赏,指定我在几天后的公开课上朗读。
那是一次大型公开课,教室里挤满了外地听课老师。李老师肉眼可见的紧张,我像个身负重任的卧底端坐在教室里。
一向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对他人并不关心的我,突然有了“使命感”,头一次极其专注地听讲,积极配合,恨不得在脑门子写上“她是个好老师!”
我很怀疑,当我被李老师叫起来朗读时,因为用力过度反而不如平时效果好。
我对自己的朗读水平毫无概念,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篇课文叫《十里长街送总理》。
还有一次,我被《少年文艺》上一个狼毫笔故事里的黄鼠狼感动,正好当天要写一篇关于狐狸的作文,我就依样画葫芦以狐狸的正面形象立题,用少年人易于夸张的情感,渲染狐狸被冤屈的悲苦。
李老师那充沛的同情心哪经得起这个,饱含深情地给全班朗读了这篇作文,不吝言辞地给予盛赞,并捎带手地批评了一下班上其他同学写的都是传统的狡猾作恶狐狸形象。
我被树立成一个有独立思考自主创新精神的正面人物,收获同学们的仰慕,那是一个孤独边缘人的高光时刻,隐隐地给我后来——“觉得自己喜欢写作”,“要当个作家”,以及乐意创新——埋下了一个最初的、持续的动力。
我每一篇作文都被她在班上朗读,有一篇她觉得尤其好,命我寄出去参赛,在她的办公室,她庄严地在我誊写好的稿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李润梅。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那篇作文写的啥,但我记得当时凝神看着她的名字,在心里默念:李润梅……觉得是甚为温润美好的几个字。
她很希望我成绩更好些,想了很多“激励手段”,包括让我当组长,全班成绩最差的组长。
教育故事里,很多差生都是这样被激励上进的,光荣感和责任感使他们洗心革面,一跃成为班级前几名——但我一切如旧,继续上课走神、不写作业、数学不及格,就连语文,在小升初考试中也考得比平时更差些。
她的教育似乎并不“成功”。
几年后我妹妹升到她的班级,正在读初中的我,跑回小学找到她,只为告诉她“我妹妹也在你班上耶”。是在学校的小游乐场上,我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着跟她讲话,她带着“菜市场遇到老邻居”的亲切,脸迎着阳光,我们像两个成年老友般聊了一会儿。
后来,我就没怎么见过她了。
我是个非常被动的人,几乎不会主动维系关系,也不喜欢跟着一帮同学去看望老师,更不喜欢同学聚会——所以我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
但在这一天,我在日常的忙碌中接到电话催促赶紧把剩下的“继续教育”任务完成,离截止日期只有一天了。
我搁下手头工作打开继教网时,只想用最快速度对付完。
然后看到了撰写教育叙事“我的师德榜样”这样的要求——我第一时间想到她,并且认真敲下每一个字。
同事看我在那自己写很惊讶,说网上抄点拼凑下不就好了?
“不,我有我想写的人。”
我不知道李老师业务水平教学能力怎样,应该还不错吧,但对小学生来说,最重要的是,被允许是个“孩子”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