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的冬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阴云牢牢地冻结在月亮上,灰蒙蒙若有若无的月光被寒风裹挟着吹向晦暗的大地,星光全无。积雪将化未化,于地表重又凝成浑浊的冰层,一块块如同某种覆盖大地巨物的残片为其披上沁满冰寒的银斑。漫天寒风划过被冻硬的荒草无声无息。在这沉重的静默中,根根朝天竖立的荒草宛如古代步兵对准敌人的长枪,直向天空中无垠的黑暗刺去。
然后长枪断了,上百双军靴踏过大地,本应肃杀的轰鸣却消散在寒风中吸收进冻土里。一双军靴停下脚步,不情不愿,只见军靴厚实的鞋底居然被一茬坚硬的草根穿透,灰白的光影中显出黑色的血从刺伤的脚板渗出。血珠重重坠向异国的土地,滴向草根,温热的血在冻土上冒着白气。一个医兵见状赶来,二人在路沿站定。在二人身后,重型坦克的履带轧向带血的草根……
“过去了!都出来!”刚オ的队伍与坦克已然成了道路尽头极目难辨的小点。这句话沙哑而低沉,几乎险些湮没在风中,却也顺风一路刮去。两边的路沟中立时呼啦啦冒出一堆人,武器杂乱,一双双黑布面棉鞋,有的甚至还穿着单衣,直冻得上下牙打群架,相比之下显得寒碜得多。
“慢着!有敌机!离得近的接着藏沟里!离得远的就地散到路面上趴下,把斗篷翻过来!”又是那个声音。人群重又呼啦啦散开。一架鬼子的侦察机丢下照明弹后晃了几圈,随后没入云层。
“喂,小孩,说你呢!把斗篷翻过来!枪在怀里抱紧!想把大伙都害死吗?别瞅着这会儿飞过去了,指不定等下又回来,鬼子就这德行!”一个趴在路上又高又瘦的白斗篷狠狠敲了一下身边土色的影子。影子哆嗦着翻过斗篷,无疑是被身下的冰土混合物冻的。
“行了!出来吧!重新整队!”白斗篷利落地从地上弹起,拍拍身上冻土,一边向还缩在地上的影子伸出手,影子很顺从地被拉起。
“拍拍自己身上,冻土不能沾身!”影子犹豫着拍了几下,白斗篷发出一声压抑着的笑。
“小孩,多大岁数了?”声音很低。
“十七!”影子声音压得更低,白斗篷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
“哪儿人?”
影子随口报了个南方的地名。
“南方的?那可不容易。半岛这地方冷,大风一刮一句话就得冻成冰砸地上。没见过这么冷的天吧?叫个啥名?”
“没大名……姓王。”
“哦,小王啊!”
“不……小了,我爹都说我顶半个劳力。”
“你是冻的,还是本身讲话磕巴?没事儿,我又不会吃了你,就是闲扯。”
“那……你又是哪儿的?”
“我?四十五喽。赶过小东洋,打过刮民党,现在不是老总的兵嘛,就来半岛了。”白斗蓬答非所同。“咋样,小孩,使得惯枪?”
“会使,和爹打过猎,在老家那会儿。”
白斗篷瞄了眼小王的枪:“老毛子的货啊?哎呦,和我换!这破枪硬得枪栓都拉不开吧?嗨,真是,发给你这种枪!我的给你!这枪有年头了,估摸着还是当年打小东洋缴的。不过不碍事,比你手上那把好使。把子弹带也解下来!”。随后补充通:“叫我老瘸,没大名,家里人觉平着起个贱名好养活。”
“你瘸?”小王瞥向老瘸微跛的脚。
“一生下来就这样,不碍事,走得挺好,冲锋的时候准跑得比你快。”
两人换过了武器,老瘸检査了一下武器和弹药,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小王顺手把枪挎回肩上,结果枪管甚至超出脑门小半个头。老瘸又笑了。
“家里人知道你来当兵?”老瘸的语气近乎明知故问。
“知……道。”
“小孩子,连骗人都不会。”老瘸又瞅了一眼那过于突出的枪管。
“你最会骗人!我才不……”小王颇有些气急。老腐笑着没再追问。
“咱这是要去哪?”小王试探着发问。
“不知道。反正是去打鬼子,你打过鬼子吗?”
“我……”
“算了,打完这仗就打过了。等你回个话能把活人急死。记着开枪要瞄着胸,这样子弹就能飘到鬼子的脑门上。我给你的枪准,但劲小。”
“记着了。”
“行啊,小孩,我看你准能成个好兵。你听招呼,但记着,小孩子别多问,当兵的就要学会少问多做。甭管队伍去哪,咱跟着服从指挥就是。”老瘸得意地拍拍腰问。
此时队伍经过一块开阔地,老瘸一直凝视前方的双眼骤然间眯得只剩一条细缝,神情复杂。随后使劲将小王的身子压得尽可能的低。穿过一片形似预伏阵地的地方,只见一具具准备就绪的躯体,动作僵在半空,枪管上挂着比刺刀还锋利的冰锥,身上盖了厚厚一层雪,了无生气,黑色布鞋深深陷进地里。
“他们咋了?”
冷不丁一句,老瘸没防备:“啥?”
“他们咋了?”
“没咋,他们睡着了。”老瘸头压得低低的,也许只是为了保持低姿,这回轮到他讲话带磕巴了。
“睡着了?”
“嗯……”他领着小王尽可能绕开那些冰雕。
“他们只是太累啦!你不信?他们睡着了,人累极了就会这样,星星出来他们就醒喽。”老瘸望了一眼单调的夜空,似乎不愿意看着小王说出这些,但也在努力解释给他和自己听。
“你为啥当兵?”
“小孩子!不是说了要少问!鼻子下头那两片肉还歇不得了!”老瘸松了口气,迟疑了一下:“小东洋来的那会到处烧村,我们村也遭了殃。我那时去别处赶集,回末全村连人带房没剩一个囫囵件。好在我老婆孩子没事,也真是运气好。现在在老家,他跟地娘种着地呢!到今年也该跟你一个岁数了。再往后我在别村跟了民兵,一直到现在,抱了好些年枪了。”
“真的?”
“真……真的,那还有假?”
“我是问你之前那些睡着的人。”
“哦,等着瞧吧,星星一出,准醒。”
“那就好。”小王满意地吁出一口气。
“你腰里揣着啥?一直捂着?”又是冷不丁一句。
“我?”老瘸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间。
“你。”
“没揣啥。”
“瞎说!看你还摸!”
“小孩子别乱掺和,这玩意不兴给小孩子看。”
“哦……哦!”
“哦个头!”老瘸作势又要给小王一下,小王不依不饶地伸手去够老瘸的衣袋。
一声闷响,声音类同暴雨将至前的滚雷。在此时此地又像大ロ径炮弹在云层后炸开。二人动作停下了,随后又是一声。不过此种声响既非来自滚雷亦绝不源于炮弹,它来自小王的肚子。
“饿了?”
“饿!”小王很诚实。
“你看你,肚子叫得震天响,真不怕再把敌机招来,给你突突了!你不冷吧?”
“还好。”
“那没事了。”老瘸又伸手去拍腰问,手却停在了半空,不自在地放下:“不冷就没事,肚子饿就控控,打了胜仗从鬼子那抢给养,肉罐头紧你吃!”
似乎到地方了。队伍速度从前开始慢了下来直至彻底停下。他们停在了冻结的冰湖上。前方一片混沌,零星几点灯光在黎明前的昏黑中显得格外不真实。打头的哑嗓门又刮来一句话:“就地蹲下散开!保持静默!等待攻击信号!”
老瘸蹲在离小王不过几米开外的地方。在异样肃杀的气氛中,恍惚之间,沉睡的冰雕们再一次从模糊的世界中浮现……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半空中被冻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缓缓飘落…小王感到手指冻僵了……也许还有腿……还有身子,胳膊也不太听使唤……胃坠入了饥饿的冰窟,绞成一团,连呻吟也再无力发出,混乱的幻象与想法在眼前纠缠。就像老瘸说的,他现在也累极了,直想睡……
“小孩!小孩!”
他勉力睁开几乎粘在一起的眼皮,晃动的视野中,老瘸在往他嘴里塞着什么。一股暖流顺着肠胃将无比珍贵的热量送向四肢。
“这是……啥?”
“小孩子不兴看的东西。”老瘸努力咧出笑容的紫色的嘴唇在寒风中颤抖:“原来你讲话打磕巴是冻的饿的啊?!不早说,省得我怀疑……”一丝狡點的神色最后一次自老瘸久经世事的脸上乍现。“把乌珠子瞪大喽!别睡!千万别睡!我错了,之前不该跟你说那些。脑袋瓜想些事!随便想些啥都行!只是别什么都不想……一定要活下去!”
是炒面啊!上面甚至还残留有老瘸的体温。老瘸中间还说了些什么,只是随着呼出的热气一并消散在了凛冽的风中……
“一定要活下去!”有很多事情他还闹不明白,思考现对他而言也成了莫大的负担。但他依旧拼尽全力将脑中那些碎散的思绪连成一线——这是老瘸告诉他的,他信任老瘸。
开始下大雪了?还是已经下了很久的雪?大风卷下一帘扎人的雪,几乎盖住了他的脸堵住了他的耳。一时之间,周围只剩下了无止无尽的黑和刺眼的……
星星!
象征进攻的红色信号弹终于升入了夜空,没入黑暗,对准无垠黑暗的长枪生生刺出一颗又一颗星星,而在这一颗又一颗星星之中,将会流出鲜红色的黎明。随着无数信号弹的升空,组成了天空中熊熊燃烧的不灭星群……
老瘸果然没有骗他!小王惊喜得无以复加,只见冰雕们被星星融化,向着眼前的混沌发起决死的冲击,大口径炮弹奏出了最激昂的伴奏。他寻找着消失的老瘸,却忘了老瘸告诉过他自己一定冲锋比他快。因此他的声音注定在一片喊杀声中迷失。此刻,尖厉的冲锋号扎穿裹着雪的风,催促着他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