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一生中最传奇的故事是因为在老房子屋顶可以看到的、远方的那座残破的黑塔,她自己这么认为,许多年后围绕在她轻轻挥手就欢快燃起的壁炉前,趴在她日渐消瘦的膝盖上的孙儿们也将会这么认为。
那些年轻的眼眸,聚焦在她苍老的面庞上,闪耀着比这世界上一切魔法都要热切的光。小安娜有双多么像祖母的焦糖色眼睛啊,可那不是菲比的最爱。小费比安一手抓着巧克力甜甜圈,一手抓着脏兮兮的小树枝,他有双清澈的蓝眼睛。菲比带着温柔的神情抚摩他乱蓬蓬的金色脑袋,有种孩子们尚且看不懂的情绪一点点掺杂进这份慈爱,使得她干枯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不过她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摘下眼镜使劲擦拭。
“奶奶,今天我们讲什么故事呀?”小安娜充满期待地把破旧的故事书翻到《圣安德鲁骑士大战恶龙》的下一页,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是空白的一页。
“把这本旧书拿开吧,亲爱的。”菲比微笑着把焦脆曲奇分给把失望写在脸上的孩子们,“今天来点不一样的……呃……你们大概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女巫吧。”
当菲比还是小安娜,小费比安的年纪的时候,她是个闲不下来的孩子。
玩腻了破旧的茶具,厌烦了隔壁沉默温顺的金发男孩威廉的锡士兵,菲比决心去探险。说干就干,她像只永不疲惫的好奇小猫。根据女巫祖母语焉不详的故事,她成功从老阁楼扒出一本破烂的小册子,棕红软皮的封面用歪歪扭扭的金色笔迹写着“女巫探险笔记”。
几天后,她换上一身黑色小斗篷,手持古董店淘来的榆木魔杖(“杖心是凤凰尾羽,亲爱的,”店长汤姆动人地宣讲着,手舞足蹈,“再适合你不过了。”)腋下夹着她的宝贝笔记本,爬上老房子的屋顶瞭望远方的黑塔,然后居高临下地对她曾经的跟班说:“威廉,别跟着我,我要去黑塔。”
那个瘦小沉默的金发男孩却显现出少有的固执,他站着没动,突然拔出一把刀口破损的小剑,像模像样地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而在菲比充满魔力的眼中,似乎有流光从他锈迹斑斑的剑锋闪过,而他单薄的身形也在一瞬间暴涨成为书上高挑强壮的狂战士的模样,有冷冰冰的锋芒划过他美丽的蓝眼睛。
菲比的探险小队正式成立了。
按照笔记本的指导,一位合格的女巫要进行探险,首先要确定一个合适的地点,最好是又脏又破的古堡。菲比很容易就选中了称心如意的地方,就是距离她所生活的莱因小镇目测不太远的黑塔,它在当地长辈的故事中充当所有古灵精怪的住所,威胁孩子的法宝(再不好好吃饭就把你丢去黑塔!),以及绝对的禁地。
根据《女巫探险笔记》第一条:你要富有好奇心和勇气。
菲比的小队花了一些时间朝黑塔进发。他们披着薄雾般的清晨悄悄出发,走进静谧昏暗、仿佛忧思重重的森林。按照菲比的想法,他们应该在漫长细腻的黄昏结束之前回家,威廉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勤勤恳恳地挥舞他的小剑,为女巫大人斩除道路上的草叶荆棘,菲比非常满意,她逐渐觉得需要在笔记上添加一条:“携带一名忠诚的骑士。”
在菲比的指挥下,这个玲珑的队伍半途驻扎在一棵古树旁,骑士先生掏出午餐垫、甜甜圈和小曲奇摆放整齐,而女巫小姐则打开笔记本再一次明确队伍的部署。
根据《女巫探险笔记》第十五条:选择合适的邪恶敌人。
“我们的目标是打败吹笛人!据说他的笛子对小孩有很强的吸引力!被他吸引的小孩都会跟着他失踪!”她像举起魔杖一般举起她的巧克力甜甜圈大声说,一边眯起漂亮的眼睛打量她的骑士,观察他是否被恐吓到——“不错,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勇气。”她欣慰地拍男孩子的单薄肩膀,收获对方一个羞涩的微笑。
筛落在地上的璀璨光斑由跳动的活泼圆点连绵成云朵般随心所欲的团块,树丛逐渐从密不透风的封闭演变为稀疏,透明天光从不远处灌入,预示尽头近在眼前。
菲比小队终于踏出森林时已经是灿烂的午后,他们脚下的土地向山坡上延伸,充满生机的绿草却在几步开外戛然而止,再远一些的植物则呈现越来越浓重的萎靡和不详。
菲比上前几步,皱着眉头折断了路旁发黑的一支灌木枝条,伴随一股腐臭溢出的还有某种混浊的液体,掉落在暗色的草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腐蚀声音,幸好威廉眼疾手快地用剑尖挑开了它才不至于伤到菲比,女巫小姐郑重地对骑士先生表示感谢。
离开绿茵茵的草坪仿佛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灿烂千阳被不详的乌云遮蔽,温暖有如流水般抽离,迷雾升腾而起,鬼魅在其中窸窸窣窣地蠢蠢欲动。孩子们紧张地握着对方的手汲取勇气和力量,浑身紧绷,骑士按住武器蓄势待发。
根据《女巫探险笔记》第七条:绝不轻言放弃。
“吹…吹笛人已经在莱茵小镇带走了…12个孩子!”菲比用冰凉的手指艰难地翻动笔记本,对着脸色苍白的威廉大声传达,“你还记得去年约瑟芬姑妈家失踪的小罗斯吗,她一定是被带走了,我们要去救她!”她得到骑士坚毅的眼神与攥紧的手作为回应。
“卢姆斯!”在菲比坚定的咒语下,魔杖顶端释放出一道明亮的光芒,他们似乎听见迷雾中尖锐飘渺的惨叫远去,光明神的名讳成功驱逐了一些看不见的威胁。
纤细而坚韧的光线向前穿透,此行目的地,黑塔,就在漩涡般的迷雾中央呈现出来,破败的外表阴森迫人,瘦骨嶙峋,像尖锐的刀一般矗立。孤独的圆月洒落惨白光芒,给黑塔涂抹上不详的色彩,这样昼夜颠倒的景象让菲比警铃大作。她瞬间想起老祖母絮絮叨叨的故事。
“月圆之夜…是恶魔活动之时…威廉小心!”
巨大黑影破开重重迷雾呼啸而至,它有着凶恶的红眼睛和锋利的爪牙,骑士抽出他的短剑将菲比挡在身后,灵活地与这强大的猎手展开搏斗。
菲比没想到的是,威廉真的能够将这玩具一般的剑使得很好,但即便如此,他也难敌月圆之夜疯狂的狼人,不一会血液就染红了他干净的发梢和软皮甲。她必须做点什么。
“我等奉女武神的名义,扫清邪恶……恳请她赐予她忠实的子民以力量和勇气……”随着菲比的吟诵,耀目的白光按魔杖指示笼罩在苦战的小骑士身上。菲比曾经目睹的幻象显出实体,那稚嫩的男孩跨出光环时赫然已经是高大成年男子的模样,手持锋利的重剑,眼底的蔚蓝却一如既往地清澈。
只是一下白刃闪过,面前的野兽就长啸着化为飞灰散去。在菲比模糊的眼中,更多的黑影跃出迷雾还来不及施展,就在骑士的锋刃下化作尘土。她脱力般坐下,施放大型的召唤型加持法术几乎使新任女巫的魔力体力双双见底。
但月圆之夜可不允许他们有丝毫懈怠。解决狼群,威廉趁着还在狂战士状态里加紧赶路,菲比则在他宽厚的背上稍作休憩。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不少小喽啰,杀人兔,掘地龙,狂蜂和危险的嗜血植物。越靠近黑塔,这些魔物等级就越高。
菲比又释放了一个优秀的转化术,把一把从威廉口袋里掏出来的锡士兵变成了行走的威严军队,有了他们的护卫,前进变得轻松了些。他们踏过不应存在的泥潭和荆棘地,近乎机械地向前走。迷雾在他们身后缄默地合拢。
唯一的安慰是,目的地黑塔仿佛从黑暗中剥落般,在他们眼前越来越清晰。
出乎意料的,一个瘦削的影子站在严密合拢的黑塔门口,手持一支纤细的骨笛。在菲比小队看到它的那一刻起,优美暗哑的纤细乐声便好似从他们心头响起,振动他们干涩的声带。还有母亲慈爱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和歌:“来吧孩子,来吧孩子,天堂开满鲜花,碧水潺潺…”每一个音符都仿佛附上魔咒。
咻地一下,威廉变回了那个血迹斑斑的瘦弱男孩,他的剑叮当一下掉在地上,生锈的剑尖应声而断,一起跌落的还有他心爱的锡士兵们,此时小小的他们已经磨损了大半。威廉挣扎着握住菲比的手,不让她继续向前。而菲比此时正在幻境与现实中反复沉浮,好在还有一丝清醒让她得以反握住威廉,吃力地扬起魔杖,念出咒语:“锁…舌封喉!”
随着一声熟悉的惊呼,菲比发现对面的影子变成了满头红发的小罗斯,她被咒语击中,痛苦地抓着脖颈倒在地上,泪汪汪的绿眼睛祈求般看着菲比。这种神情,是她向菲比假装哭泣讨要冰淇淋的样子。喉间一阵咒语反噬的腥甜,身心的双重痛苦积累到阈值,使菲比几乎要流下泪来。
只要这一瞬间的失神,这一瞬间坚硬盔甲绽开的裂缝,露出真面目飘忽滑行而来的邪恶就要将她俘虏。
但守护正是骑士存在的意义。
威廉再一次站到了菲比的前面。
他破碎的剑徒劳地穿过吹笛人黑雾缭绕的、空荡荡的躯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携带烈烈忠诚与勇气径直没入黑暗的手臂只剩下透明的轮廓。强敌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发挥的余地。肉体的疼痛迟来一步,但并没有丝毫宽恕的意思,依然使他难以站立,难以保护他的女巫小姐。平凡的钢铁铸剑消失得彻底,威廉膝盖一软,跪倒下去,明亮的蓝眼也随之暗淡下去。
当然,威廉还是成功为菲比争取到了反应的宝贵时间。吹笛人的力量来源于笛声对孩子们心志的蛊惑,而面对不听话的孩子,它不介意再送一支美妙的歌。
它举起骨白色的长笛,准备吹奏新的乐章。自负与轻敌让它忽略了小女巫低声的念叨。
一阵清澈,遥远的歌声涟漪般荡漾开来,还有清脆的碎裂声夹杂其中。暗色天空顷刻间龟裂,温暖的光迫不及待地散落下来,散落在破旧的塔身,吹笛人模糊的面庞,威廉能看出来它多么惊讶。它停止了动作,死死地盯着同样笼罩在微光中的年幼女巫,柔和的白光蕴于她体内。她正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本该温暖柔软的眼睛里瞬间燃烧起不属于她的灵魂,吹笛人只是与她对视一眼,就捂着本该是双眼的位置,嚎叫着抽搐起来。
女巫露出悲悯而居高临下的笑容,没有在意它,只是轻轻挥动魔杖,召唤来一阵馨香的暖风驱散浓雾。一队手持竖琴,花篮和银瓶的白衣小天使轻盈地飞出来,为首的那一位有着鲜艳的火红卷发和碧绿的眼眸。他们继续用甜美的语调唱着优美的歌谣,一边在饱受黑暗侵蚀的土地上撒下鲜花和清水。色彩斑斓的花朵和清澈的溪流迅速扩散生长,代替了原有的凶残植物和沼泽地。花藤蔓延黑塔,古旧的躯壳在缠绕下碎裂,露出其中洁白玉石一般的塔身。一同碎裂的还有吹笛人的笛子,他的躯壳则在白焰中烧灼殆尽,沉没进历代恶魔的名录。
借用了菲比身体的神袛完成净化后低头,在胸前交叉细白的双手,安静地合眼。
菲比的躯体和魔力还不足以支撑过长时间的神降——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蓬勃的花丛中,阳光温暖地包裹她,雪白高塔近在咫尺,却是孤身一人。
“奶奶记错了,黑塔才不是白色的,从来都不是,妈妈说那旁边只有荒草地。”小安娜忍不住打断她。
“威廉和小罗斯怎么了?”小费比安抓住机会关心骑士先生和可怜的小罗斯。
菲比温和地拍拍他们的脑袋。她的深邃的目光落到身旁小圆桌上摆放的黑白照片上,那是一位英俊的浅发男士,脸上是永恒的安静微笑。
小费比安随着她看过去,不由得嚷嚷起来: “骑士先生该不会是威廉爷爷吧?可爷爷在他的照片里是有手臂的!”
“见习女巫可也没办法使用神降,我亲爱的。”菲比朝费比安眨眼睛。
“小罗斯肯定是罗斯婶婶,妈妈说罗斯婶婶确实小时候走丢过,后来又回来了。马修叔叔和他的朋友们也有这样的经历,他们在外面学了特别好听的圣歌。”小安娜消息灵通。
“所以如果我确实有过一场这样的探险,肯定是我这辈子经历过最传奇的事儿。”菲比自顾自地喃喃。跳动的火焰把明暗不定的光芒投射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某种晶莹的东西在其中闪闪发光。孩子们也沉默下来。
她突然站起来,小安娜仿佛看到她干瘪的身躯爆发出一阵有形的、早应磨灭的青春激情。菲比声音微颤,微微昂着头,眼眸聚焦在虚空中的一点:“明天就去吧,孩子们。我们明天就去黑塔。去看花,去看白色的塔,我们要进去看看。我们现在去找《女巫探险笔记》…呃…我应该把它放在阁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