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流年·花殇(37)

李鸣岐和王桂枝回到K市的李家院子时,张颖儿正带着李瑞暄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做着针线活儿。李瑞昀独自在屋子里,认真地练习写字。

听到大门环被拍响的声音,李瑞暄忙不迭地丢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几乎是跳起来地离开板凳,快步跑去开门。

天知道她有多不喜欢做女红!天知道她有多不愿意对着姥姥那一张不会笑的脸!李瑞暄一生中似乎对任何人都无所谓惧,唯独不敢在外祖母面前造次。

其实张颖儿从来没有责备过这个外孙女,也一直都是一视同仁地对待孙辈的孩子们,可霸道强势的李瑞暄就是本能地惧怕外祖母。她不喜欢姥姥始终不变的平淡神情,更怕姥姥冷冷地瞥过来的眼神,小小的心眼儿里充满了莫名的排斥感。

李瑞暄打开大门,看见风尘仆仆地父母亲和两个弟弟在门外,高兴地尖声大喊起来:“爹、娘,你们终于回来了!”喊完了,眼圈也红了,嗓子里带着哭音:“你们都要忘了我和瑞昀了吧?”此时的她流露出来八岁小女孩的真性情。

“爹,娘!”听到姐姐的尖叫,李瑞昀抛下毛笔,飞奔到大门口,满脸兴奋地大叫着:“你们终于回来了!”

王桂枝把手里抱着的李瑞昭交给兴奋不已的李瑞暄,牵着李瑞明的手,走过大门洞,绕过影壁,走进院子。

李瑞昀接过父亲手里的一个小包裹,努力背在肩上,跟在父亲身边,一起走进院子。

李瑞暄抱着小弟弟,紧跟着父母亲身后,转回院子里。

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走着,迎面看见张颖儿沉静地站在葡萄架下,认真地收拾着针线笸箩。

“娘!”“岳母!”王桂枝和李鸣岐同时开口叫着,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走向张颖儿。

张颖儿淡淡地回答了一声:“嗯。”放下手里的东西,她语气平淡地说:“你们回来了,我该回去了。”说着,不等女儿女婿有所反应,转身进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王桂枝见到母亲,有满心的话语想要倾诉。母亲冷漠的态度,好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的欲望。她的内心充满了失落和沮丧。

她无精打采地走进屋子,坐在炕沿上,默默地看着母亲毫不迟疑地收拾东西,卷好包袱,一副要立刻离开的架势。

“娘,你非要马上走吗?”王桂枝忍不住无力地问道,“我们才刚刚回来,你一刻都不能多留一会儿吗?”

张颖儿诧异地转过脸来,看着女儿疲惫的脸庞,平静地反问:“我都在你们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你们回来了,我想回家不可以吗?”

王桂枝心里很清楚,在母亲的心目中,李家不是她的家。王家,也就是弟弟家才是他的家。这也是约定俗成的认知,女儿家和儿子家总是有区别的。想到这一点,她终于释然,不再难过了。

在张颖儿的坚持下,李鸣岐不顾舟车劳顿,当天就把丈母娘送到了小舅子家,同时捎上了一些家乡带回来的土特产。

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给天地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荧光。凉风习习,蛙鸣虫吟,夜色美好。

分别了一个多月的李家大小,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李鸣岐放下了平时一直端着的“严父”架子,陪着孩子们一起说说笑笑,好不欢乐。

王桂枝在女儿的协助下,很快收拾干净锅碗瓢盆。她烧好一锅热水,舀了一盆端进热闹非凡的东上屋里,笑着说:“好了,好了,都散了,去洗洗睡吧。”

长子李瑞昀率先跳下地,接过母亲手里的脸盆,小心翼翼地端着,放到了脸盆架上。他转脸笑着说:“爹娘一路辛苦了!儿子们这就走了。”说着,上前牵着李瑞明,朝门外走去。

李瑞暄一阵风似的抱着幼弟李瑞昭也走了出去。

王桂枝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感叹道:“瑞昀真是不像个小孩子,瑞暄真是不像个女孩子!”

李鸣岐心情颇好地问:“不像个小孩子,像啥?咱闺女咋就不像女孩子了?”

王桂枝撇撇嘴,冲着丈夫直言不讳地说:“瑞昀像个小老头!”然后不无抱怨地说:“你闺女为啥不像女孩子?看看她那双大脚丫!走路蹬蹬地,哪儿有女孩子的样儿?”

听到王桂枝第无数次提到女儿的脚,李鸣岐摸摸鼻子,并不接茬。因为他已经被妻子抱怨过太多次,习以为常了。

当李瑞暄五六岁时,王桂枝仿佛忘了自己当年痛不欲生的感觉,坚持要给女儿缠足、裹脚。

作为家中老大,李瑞暄从小就好胜、强势,甚至有些霸道。可是,当时她毕竟还是个小女孩。面对母亲难得的坚持、不妥协,面对长长的裹脚布和重重的大石头,她几乎哭破了嗓子!

非常幸运的是,她有一位不太在意世俗眼光,且真心疼爱她的父亲。更重要的是,随着时代变迁,人们的观念也在逐渐改变。社会对女子的要求有所变化,反对缠足的呼声时有耳闻。剪掉了长发、放开了天足的女学生也越来越被人们接受。

那些日子里,白天,李瑞暄被母亲强制裹上脚,压上大石头。晚上,父亲回家会悄悄给她挪开大石头,松开裹脚布。几次三番下来,王桂枝发现了问题所在,也拧不过父女俩有志一同的顽强抵抗,她彻底放弃对女儿缠足的努力。只是时不时要拿出来唠叨唠叨。

李鸣岐面对妻子的疲劳轰炸,有点无可奈何。他赶紧转移话题说:“瑞昀是长子,将来要挑起咱李家大梁的,沉稳点儿是好事儿。“

王桂枝本来想说一句,“他才六岁呀”。想想丈夫说得有道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夜色深浓,人们都进入了梦乡,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样升起。李家的生活开始回归原来的轨道,一切好像和以前没啥两样。但是,变化已经悄悄发生,变故即将来临。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瑞明有些恹恹的,整个人无精打采,连饭都没有好好吃。

王桂枝认为他是长途旅行太劳累了,没有太在意,只是让他在屋里好好歇着,不要下地乱跑了。

为了不让其他几个孩子打扰李瑞明休息,王桂枝特意打开了西上屋的里间,让小瑞明自己在里面睡觉。

晚饭时,李瑞明越发神情萎顿,轻声细语地说着,“我嗓子疼,不想吃饭。”

王桂枝让李鸣岐带着孩子们到东屋睡觉,她自己则陪着二儿子睡在西屋。她不知道自己近似本能的举动,几乎是救了自己的孩子们。

夜里,李瑞明开始发烧。看着小脸烧得通红的儿子,王桂枝打了一盆冷水,一直用湿布巾给他敷在额头上,同时不停擦拭着他的身体,就像在船上给李瑞昭做过的一样。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炕头上一灯如豆,伴随着王桂枝母子度过了漫漫长夜。鸡鸣四起时,夜色渐渐退去,窗玻璃上慢慢染上一丝丝曙光,天亮了。

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的王桂枝,脸色苍白,眼圈乌青。她摸摸李瑞明的小额头,感觉不是那么烫手了,不由地长吁了一口气,想着孩子会好起来了。

强撑着浑身乏力的身子,王桂枝给全家做好了早饭。她打点好李鸣岐出门,让李瑞暄和李瑞昀带着李瑞昭在东屋里待着,自己转身回到西屋里间,和衣侧身躺在李瑞明身边,一只手轻轻握住儿子的小手,困顿地闭上了酸痛的眼睛。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子俩轻轻的呼吸声。

王桂枝刚刚从人生头一次长途旅行返回,经历了幼子生病、在陌生的地方承受着内心的煎熬等各种精神和体力的折磨,身心俱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紧接着通宵达旦地照顾着发烧的次子,她几乎也要撑不住了。

王桂枝仿佛刚刚合上眼,就感觉手心里握着的儿子的小手像火炭一样滚烫,她一激灵,立刻彻底清醒了。

她再次端来一盆冷水,故技重施,试图继续用湿布巾帮儿子降温。然而,这次明显没有作用了。

李瑞明的小身子越来越热,小脸蛋烧得通红,进而变得有些发紫。湿布巾覆盖在额头上,片刻就变得滚烫。

王桂枝不停地更换着布巾,机械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她心里伤痛不已,恨不能以自己来代替孩子生病。

忽然,李瑞明小小的身体颤抖起来,手脚开始抽搐,双眼紧闭,小小的嘴里发出一阵阵痛苦不堪的呻吟声。

看着儿子病得如此遭罪,王桂枝心如刀割。她一边不自觉地掉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一边不停地抚摸儿子全身,试图缓解他不可控制的痉挛,希望能够帮助儿子减轻哪怕一点点痛苦。然而,完全没有效果。

王桂枝咬咬牙,用一个小包被裹住李瑞明不停颤抖的、滚烫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准备出门去找医生给儿子诊治。

王桂枝长大以后,除了结婚之初,由李鸣岐陪着上了几次街,逛了两三回庙会之外,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局限于家宅之中。外面的事情都是男人们去操心的,王桂枝其实对要去哪儿找医生,一无所知。走出大门,基本上就是两眼一抹黑。

当她抱着抽搐不止的李瑞明冲到大门口时,凉风一吹,使她清醒过来:自己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儿、怎么找医生?

她紧紧地抱着儿子,沿着影壁的砖墙慢慢滑坐到地上,脸埋在儿子软软的小身子上,无助地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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