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明十八，但他看着像八十。他使别人误会的不是长得老，而是像八十岁老人一样佝偻的身高，这样的不显眼分子在电影里一般都是主人公背景里的路人丁，离路人甲都有好远的距离。
这样的特殊形象也为他赢得了不少工作，在临近高考的倒计时二百五十天里，他成为了同学们的“发卷子员”，“送餐员”，“捡球员”等等，这不，天渐冷了，他很有可能迎来一份新工作，“打水员”，这在天气冷的日子里，简直是一份好的不能再好的差事。
高考倒计时二百天。
“陈明明！”同住一个宿舍的舍友“大胖狗”隔着一个走廊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明明！我叫你咋不理我呀！”大胖狗呼哧带喘的扶着门，肚子上的肉还在跟着呼吸一跳一跳的颤动，“现在这天冷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冷的这么快，哎明明，我看楼下好多人打水呢，你也打点吧，晚上咱哥几个泡个脚啊！”大胖狗边说边脱下了毛衣和校服。
“好，其他人也泡吗？”陈明明放下了手中的《十万个为什么》，扭头看向其他六个床铺上露出的点着头的脑袋，翻身下了床。
“有人要跟我一起去吗？”
都说当很多人在一起聊天，突然谁都在某一时刻不说话了，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时，是刚好有天使路过，就像现在，是上帝路过了。
陈明明也不停顿，拿起了门边的七个暖壶走了出去，他左胳膊没力气，不像右手能提四个暖壶。他自己不用热水泡脚，凉的冲一下就行。
打水的路程像是取经，需要经过两个走廊的长度和四层楼的垂直距离，但取经漫长的更重要原因不是路程太长，而是七个壶沉，他走得慢。
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回忆《十万个为什么》里的为什么。比如“世界什么时候和平啊”，“天为什么是蓝的”，“人为什么不会飞啊”，“大胖狗的女朋友被大胖狗抱住的时候为什么不是整个人镶嵌在肉里啊”。
有时候暖壶再沉，也挡不住陈明明脑子里的十万个为什么，他这样的性格很好，起码会让他忘记七个空暖壶已经有点沉了，那装满热水后他怎么回来的问题，或许最悲伤的事是没有一壶热水愿意让他的脚顺带踩一踩。
陈明明刚到一楼就已经能感受到不远处水房里一堆男肉和女肉被蒸汽充分搅拌后的复杂气味了，他虽不自视清高，但也坚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说白了，他怕以自己这种身高体格，在里面被挤丢了。
水房正对面是宿舍楼出口，整个宿舍楼是东西划分，两面都有上楼的楼梯，男生从西面楼梯下来，另一面是女生的，水房就在偏西楼梯的地方。
此时的陈明明同学就蹲在水房靠近女生楼梯的拐角处，像极了一个想猥亵学生妹的猥琐男。陈明明看了一眼水房门口，一阵穿堂风吹过，冻得他一缩脖子。他不由得紧了紧外套，把身边的暖壶摆的更严实了，好像这一圈暖壶墙能保暖一般。
陈明明蹲在地上画起了圈:为什么现在不地震呢？我要是能有这能力就好了，吓吓水房里的人，让他们赶紧出来。想到这，陈明明真的感觉地在震动，“不是吧，我随便想想的！”紧接着，一辆如坦克车一样的女子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手中的暖壶舞的都出现了残影。
等她冲过去许久，陈明明还在大脑当机中不能自拔，自言自语起来:“怎么会有如此灵活的坦克车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生呢？你看她身后的弱女子多像个女孩子的样子，提着六个暖壶走的多么优雅……等等，弱女子，六个壶。”
陈明明脑袋反应不过来了，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女孩，看着她一步步的下楼。其实真的不怪陈明明说她弱女子，因为她实在是太小了。
以陈明明的身体条件构成的标准，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就像是拇指姑娘，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大，纤细的手臂青葱样的腿，再矮点就真的是爬楼梯了，但不算科学的是她拿了六个壶，虽然很吃力。
陈明明想去帮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胳膊，犹豫了。唉，不管了，大老爷们怎么能这么软。刚站起身来准备过去，就看到拇指姑娘左手一个没拿稳，一个壶顽皮的跳在了楼梯上，一节一节的滚了下来。
看着拇指姑娘皱着眉头撅着嘴加快步伐的走了过来，陈明明觉得自己要是别想坦克车女子的事早点过去帮忙，可能就不会这样了，陈明明看着拇指姑娘过来，他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可是大眼睛的拇指姑娘先说话了。
“同学，你这壶怎么卖的？”陈明明大脑死机了。
他突然想到如此身形的女子脑回路必然跟自己一样充满着十万个为什么，联想到自己身边的暖壶墙，还真像个卖暖壶的。
“同学，我不是卖暖壶的，不过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个，我宿舍里还有一个。为什么你自己要打这么多水呢？”
“不卖的话就算了，我不能白要你东西，我都不认识你。因为舍友们在吃东西，不方便下来。”
“没事没事，送你一个好了，刚刚我该早点帮忙的。按理说你应该还有两个壶没拿下来，要不要我帮你看着暖壶你去拿？”
“真的不用送，刚才我实在是拿不动了。我自己不用热水，用凉水冲一下就行，有一个今天请假了，没来学校，所以少拿一个壶。你怎么也打这么多水？比我还多一个。”
“那好吧，你不要就算了。我也用凉水冲，太多了我也提不动。”陈明明顿了一下。
“你刚才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你怎么也打这么多水。”
“哦，我替舍友打的，他们忙。”
陈明明承认自己的脑回路败了，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不介意一起等吧？里面人太多，挤不进去。”拇指姑娘率先说道。
“好，一起等，哦，我叫陈明明。”
“周淼淼。三个水的淼。”
陈明明扭头看见空水壶盖子动了一下，好像里面有一百摄氏度的水在散发着热气，咕嘟咕嘟顶着暖壶盖动个不停。
高考倒计时一百八十二天。
陈明明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看着那本厚的令人发指的《十万个为什么》，他的成绩并不是很好，作为一名理科生他觉得能在买菜的时候数对钱就可以，可教育体系决定了他的大学很大可能性将会弃他于不顾。
陈明明忽然发觉眼前的字暗了许多，他抬头望了望窗外，晴空万里的天空一块云都没有。可能是太累了吧，陈明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不知怎么了，脑海里反而出现了拇指姑娘的身影。
半个月了，不知道那天的拇指姑娘是怎么提着装满水的五个暖壶上楼的。陈明明心里有点烦，可以说是有点慌乱了，他胡乱的翻动着手中的《十万个为什么》，似乎想在其中找寻什么答案，但现实是这本书里并非书面上写的那么包罗万象，直到一声呼唤，才把昏昏沉沉的陈明明拉回现实。
“陈明明？”
陈明明寻着声回头一看。
“周淼淼？”
他从未感觉阳光在他的后背上照射的如此暖人过，他好像抓住了自己烦躁的原因。
“你也来看书吗？看的什么啊？我可以做你旁边吗？”拇指姑娘站在陈明明的身后，干净的脑门上铺满了午后的日光，长长的马尾顺着肩散落下来，眼睛里倒映出了陈明明张着大嘴的脸。
因为此时的陈明明同学心里却想着别的：这个女孩一句话里竟然有三个问题！这是有着怎样强大脑回路的人！不能认输！
“我经常来的。十万个为什么。当然可以。”陈明明像是对对子的文人墨客，绞尽脑汁应付着眼前的对手。
“我怎么以前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你呀。这本书好老，而且感觉内容也没那么吸引人。那我就坐下啦。你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而且脸色也不太好，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拇指姑娘踮起脚尖坐在了椅子上，边说边翻起了眼前的书。
陈明明噎住了，嗓子里像是塞进了十个馒头，还不让喝水，转眼间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的说道。
“你看的什么书。”
“《福尔摩斯探案集》。”
陈明明输得心服口服。
窗户外的树都有点秃了，敢在这个时节站在树杈上的鸟只有麻雀，陈明明就像一只麻雀，骄傲的想挑战寒冬，他想了想，说。
“拇指姑娘，做我女朋友吧。”麻雀鼓起勇气下了战书，说完后反而觉得还是飞走比较好。
“拇指姑娘？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吗？不过看起来倒是很适合我。。。”
“不是吧！这不是重点吧！我刚刚说的话只有一个问题但不是起名字啊！没必要又抛出两个问题叫我回答吧！”陈明明扮演的麻雀渣渣的叫了起来，看得出单纯的冬把他逼疯了。
“我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拇指姑娘小心翼翼的用书盖住头，生怕小麻雀用嘴敲她的脑袋。
“所以，你是答应了？”麻雀将头伸进了翅膀，有点紧张。
拇指姑娘摇了摇头。
“那就是，拒绝了？”麻雀顿了顿爪子。
拇指姑娘摇了摇头。
“晚上，要一起去打水么？”麻雀用嘴使劲的敲着脚下的树枝。
“你，是在追我？”陈明明转过头，拇指姑娘正歪着头看着自己，眼睛里的俏皮，能顺着马尾流到地底下去。
“嗯。”
“那现在就去水房吧。”
“嗯？”
“我杯子里没水了。”
“嗯！”
拇指姑娘笑了，陈明明也笑了，这样说话真好，一个字就什么都懂了。
高考倒计时一百五十二天
“今天还是九点半打水？”陈明明靠着楼道口的墙问低头玩手指的拇指姑娘。
“今天不去了，今天我回家。”拇指姑娘蚊子声支吾着。
“好。”陈明明答道。“那我回教室了。”
陈明明转过头，他头一次面对拇指姑娘没有那种阳光洒满后背的感觉了，因为拇指姑娘玩手指。
她撒谎了。
陈明明这次脑回路第一回战胜了拇指姑娘，可是他并没感到快乐，甚至还有点小伤心，这种伤心不至于让眼泪这东西掉下来，可是心里怪怪的，好像有人捏了一下，让你的呼吸有那么一下没跟上，喘不过气来。
陈明明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脑子里一直转着拇指姑娘低头玩手指的样子，马尾还是那个马尾，却没有平时对他笑的大眼睛。他做了个决定，他决定做一只麻雀，放学路上跟在拇指姑娘后面。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不管你多急或者多不急，绝不会走的或快或慢一点。放学铃如期而至，陈明明像是个追逐温暖阳光的麻雀一样跟在拇指姑娘的身后不远处，一直跟着一直跟着，直到，他看到体育队的队长牵起了拇指姑娘的手。
陈明明忽然觉得这个时间的傍晚真的好冷，从脚底板冷到了头发丝，从皮肤表面冷到了骨头里。陈明明想了一万种可能面对接下来的情况，是冲过去说点什么还是冲过去做点什么，但是真的看见眼前这一幕时，他反而挪不开步子了。
明明人家才是最萌身高差好吧，明明人家看起来比较像小说里的金童玉女吧，自己就像是小矮人，只是帮王子照顾一下白雪公主，哦不，是拇指姑娘，她最终还是会回到王子身边的。想到这，陈明明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些，好像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一样，虽说君子成人之美，但是陈明明，为什么你回去的背那么弯？你撒了一路的眼泪要谁帮你捡？
第二天下午的课间。
“今天还是九点半打水么？”陈明明一如既往地站在楼道口的墙边，只不过今天有些驼背。
“好。。。你怎么了？”拇指姑娘依旧是那个脑回路强大的拇指姑娘，一眼就识破了陈明明的小伪装。
“那晚上见。”陈明明逃了，他怕再多待一会就忍不住问出嘴里的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晚上十点。
陈明明和拇指姑娘已经在这里静等了半个小时了，水房里还有最后几个人，还是拇指姑娘打破了沉默。
“明明，你？”她怕吵到眼前不说话的男孩，轻轻的问道。
陈明明一言不发，直到看见水房里的人走了，才说到。
“走吧，打水去。”陈明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实在是没心情。
“晚上十一点四十，我在水房等你。”拇指姑娘提着暖壶走了，留下了低着头的陈明明。
十点半是要熄灯的，躺在床上的陈明明睡不着，他还记得和拇指姑娘那个算不上约定的约定，十一点四十。可能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拇指姑娘了，他睁着眼睛，静静的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沉闷闷的，好像随时会停止一般。
陈明明想一会要说点什么，总不能糊里糊涂的吧。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貌似还真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是多少天了？陈明明记不得了，他感觉和拇指姑娘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快的，不过自从阳光不暖以后，陈明明这只小麻雀可能要度不过这寒冬了。
时间到了，陈明明在水房里见到了拇指姑娘，两个人面对面蹲在水台的下面，以他们俩的身子，水台完全可以挡住他们而不被宿管老师发现。
水房也熄灯了，只有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们俩所在的一小块地方。入冬的夜最安静了，没有虫鸣，没有鸟语，连天使都懒得路过。陈明明可能知道拇指姑娘要说什么了，他扭了扭头看向窗外，他准备好接受一切结局了。
“要说什么吗？”陈明明淡淡的说。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拇指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潸然泪下了，弱小的肩膀似乎忍得好辛苦，连脸上的泪珠都挂不住。
陈明明愣住了。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开场白，弄得好别扭，不过可能人家也委屈，罢了罢了。
于是，蹲在水台底下的两个人以非常怪异的方式抱在了一起:“不哭不哭，看起来那个人比我帅多了，而且，个子也高高的，很不错的。”陈明明啊陈明明，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自己的心已经懒得跳动了，还有功夫安慰别人。难道“打水员”这个工作没做够又当起了向别人灌输心灵鸡汤的“精神导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强扭的瓜不甜，自己不够优秀，陈明明列举出了一大堆理由顺带着安慰自己。他将头轻轻的放在拇指姑娘的肩膀上，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他想可能这样会让她好受一点吧。
“他说，如果我不跟他在一起，他就去欺负你。我害怕。”拇指姑娘缓缓的吐出几个字，像是在陈明明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鹅卵石，顺带着，还有几声炸雷。
陈明明猛的转过头，看着眼睛里充满惊慌的拇指姑娘，他感觉自己和眼前的女孩都好可怜，生下来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就连互相留住对方的力气都没有。
忽然，陈明明感觉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两下，哇哦，好像吃了兴奋剂，他想，他可能找到了自己想为自己做的事了，不是打水员，不是送餐员，而是捍卫爱情的拳击手！不对，是臭流氓，因为拳击手规则太多了，流氓比较没下线。
陈明明咧开大嘴笑了，摸着拇指姑娘的头，摸着沾满泪水来不及擦的脸。
“我可以吻你一下吗？”陈明明勾着拇指姑娘的下巴，拇指姑娘只是哭着。
只有月光看见了。
高考倒计时一百四十五天。
“大胖狗！你们班的陈明明疯了！他把体育班的一个人打死了！”门外的路人甲扯着嗓子大喊。
陈明明在干嘛？他看了看手里带血的铁棍，看了看脚下倒在血泊里的人，看了看周围一圈受到惊吓的人。他不是精神病，但陈明明真的很开心，他笑了，他终于可以放手去爱了，可也不能放手去爱了。陈明明拨开人群，从哭的快要昏厥的拇指姑娘身边走过时，说:“同学，我不是卖暖壶的，以后下楼小心点，别摔了。”
陈明明觉得自己好帅，又觉得好傻。
陈明明走了，因为致使同校学生重度脑震荡的严重暴力事件而被开除学籍，取消高考资格，而且第一次进了警察局。
陈明明发觉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绝不是两个走廊加四层楼的距离。陈明明这只麻雀飞过了寒冬，但是也飞过了脚下的风景。他在警察局的口供记录到:欺负我可以，委屈她就不行。警察也问过她是谁，陈明明只是说:“拇指姑娘。”
警察只好记录到:无知少年因情生恨，暴力犯罪。
八年后。
陈明明在临近的城市干起了一家经营电器的小老板，每天在店铺的屋顶上收拾他自己种的花花草草，还有为小鸟筑巢也是兴趣爱好之一，吃住都在店里，日子也清闲。
这天也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陈明明刚给过冬的麻雀准备好干草，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拍拍身上的土，店里有人声响起。
“有人吗？暖壶怎么卖的？”陈明明微笑了一下，每年的冬天都会有这样的声音响起，可陈明明每次都会不自觉的笑。陈明明擦着手，头也不抬像往常一样回答。
“我这暖壶不卖，不过你想要。。。”
“你就送我一个？”
陈明明愣了，他抬起头一看。
哇。拇指姑娘。
她歪着头，眼睛里的俏皮能顺着长长的马尾流到地底下去。
冬天刚到，陈明明忽然觉得春天也不远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