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相比于浩瀚无垠的宇宙,我们生而为人,自然显得平凡。然而在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只要我们稍停下脚,便能发现身边有不少本身就散发光热的人。
我的养母,艾琳(化名),便是让我觉得她是一个随身携带小太阳的女人。
艾琳,是我之前生命里第一个,至今一提起心中便油然而生敬佩的女人。
相比于十五年前的小村,现在村里人的思想多少是有些变化的,我是说在重男轻女和孩子需受教育的思想程度上有显见的提升。
养母艾琳,是第一个让我体会到母亲温暖而伟大的女人,我由此亲切的管她叫二妈。
十五年前,我六岁,六岁之前是和姑奶奶住的,六岁之后的四年多,便是托二妈艾琳照料我的。
说是托,其实是送与她当小女儿了,因为她之前夭折的女儿,再后来直接生不出来孩子的缘故。这是后来从二奶奶那听来的,我不愿去怀疑其中的真假,现在想来倒也不重要了。
父母亲的感情是我无法触及的镜面围墙。传统思想的环境,陈旧心理的晕染,让当时身为女儿身的我无处安身,由此,我便注定了流浪的行程。
姑奶奶去世后,我差点沦落街头,之前就嫌弃我的姑爷爷便想着把我送回奶奶家的。
但我一开始便已被奶奶送与她家的,再回她肯定是不会接收的,大抵是因为我生那年,爷爷便去世的缘故,也因为是女儿,奶奶便觉我命中带克。
那当时,我已有一个姐姐,在我之前也有一个孩子,但终于因为是女儿,我到现在是没有见过,听二姑说是死了。
我之后母亲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她终于完成了后继有人的光荣使命。因为姐姐之后要再生一个儿子,所以连着我,已经三个孩子,要是被发现超生了,肯定会被超生游击队抓了去,所以我被送了人。
姑奶奶去世后,如何安置我,成了姑爷爷的心病。二妈艾琳,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我的人,听旁人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便大晚上来看了我。
这不看不要紧,一眼,我便有了妈,第二天,我洗了头,换了身干净的行头,便被艾琳牵走了。
就这样,我有了第二个家,那时,她家住的还不是红砖瓦房,而是用灰土砌山上搬来的石头垒的墙的房子。
二妈是个能干的女人,从隔壁村未嫁过来就人人夸的好女人,但偏嫁了当时较穷的叔。
二妈生于普通家庭,但她不同于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女生,虽然没有机会念书,她也会努力认字写自己的名,虽被不少同龄人笑话,但二妈是不在乎别人的这些想法的,她总说:“自己识得的,永远是自己的,连自己的名都不晓得,怎么说对得起父母。”
这后来,要家长签字时,她总是会慢慢悠悠,而略显自豪的写上自己的名字。
对于婚姻,二妈也没有听父母之命,或者媒妁之言,而是自己选择爱情,这在当时,是新鲜的,尽管从两家硬性条件来说,他们门不当户不对,但二妈还是坚持内心,嫁给了叔。
她说的话,我理解为:有爱情的食粮了,才有为生活撑得下去的精神。
二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在路上看见坑洼的路,总会愿意花上好几个小时去填平。看见子女外出打工而留下的老人独自提拿东西,她也会放下自己的活,上前便搭手要帮忙,有时候一帮就是一整天,这些,叔是从来不会埋怨她的,只是笑她傻。
我的到来,叔没有很高兴,毕竟不是亲生,我也无形中成了隔在他们俩之间的一块透明隔板,生活上也造成了一些负担。但二妈相信,通过自己和叔的努力,生活会越来越好,爱情和面包都会有。
然而,一切我以为终于可以回归的正轨生活,不幸还是降临了这个小家。
叔在自家地里驯新牛犊子时,脚不小心拌上了牛绳,被牛拖了几百米远,才被别人看见了,因为伤势严重,加上当时的大医院离村较远,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叔,成了半身不遂。
那段时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仿佛被蒙上了灰色,我在屋里守着叔,分不清楚是黑夜还是白天,只知道二妈一直落泪,但没有哭出声,眼睛红肿,她从来没有和别人道过一句埋怨。
街坊邻居来看望叔,首先被劝的,是二妈,显然,她已成了这个家的支柱。
不少人劝她把我送走,她只是随声应了,却从没有跟我提起过。
之后的日子,我随她去地里打理农活,叔在家的院子里坐着看鸡鸭。干活时,她总会停下来呆呆看着我笑笑,又埋头继续干活。
吃过饭,没活的时候,她教我识字,当然是她认识的几个简单的字。叔也教我,在泥土地上用木棍一笔一划的写,有时候教我的同时,二妈也会旁学。
然而,生活远不是看上去那么平静和容易。
自从叔出了事,二妈的娘家,便几次三番来闹事,想要带二妈回家,说是重新给二妈物色了新的去处。
二妈娘家人轮番来劝说了几次,却无一例外都被二妈拒绝,她娘家人便狠心便说着威胁,让她以后和娘家不再联系的狠话,二妈还是坚持照顾叔,不离不弃。真正的验证了那句:你许我一时繁华,我还你一世心安,对感情真正的忠诚。
以此,见二妈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我后来再也没见她娘家那边的人来看望她了。
叔所需的医药费,让这个靠地吃饱饭而自给自足的家庭,一时间没了法子。
尽管没农活可干的时候,二妈带着我去给砖厂的人搬砖,但巨额的医药费,搬砖的钱也只是杯水车薪。
不服输的女人,彻夜不眠的结果是萌发了去镇里做生意的念头,那一年,我已七岁。
收了庄稼,二妈卖了大部分玉米换成钱攒着,又买来了邻居家的二手三轮。就这样,我们一车,三人,便在一个阴天的夜晚离开了村。
叔坐在三轮车的右后侧,看着二妈,两人虽没说一句话,但二妈一脸的坚定,二叔眼里的自责和心疼,我在后车厢里看得清楚。
几经颠簸,我们终于出了村,到了小镇。
二妈停了车,就小跑着去附近找水喝了。我跳下车,三轮因一车土豆和颠簸的山路而能眼见变了形,叔煞白的脸,流着的汗,和我早已麻的腿,足已说明了二妈的厉害。
她打来了水,我和二叔喝了些,我便帮忙她下土豆,这是离镇不远的地方,一个十字路口的交汇,身后是一大排桦树。
明天,我们便可以在这里做生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只听到不远处人家的鸡鸣,睡眼惺忪的揉着眼,天蒙蒙亮,只见一个瘦弱的人影在树林里来来回回忙活着。
毫无疑问,是二妈。
我跳下三轮,车旁多了一张桌子,还有一篮子白到发光的鸡蛋和一些辣椒、盐的调料。
难怪这阵子,我没见到鸡蛋的影。
二妈抱来柴火,她说我们烤土豆鸡蛋卖,这是她在城里看来的,她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营生,成本低还能有短期内快速进袋的收入。
想不到第一天就恰逢镇里赶集,再加上第一次听说鸡蛋还能烤着吃的新鲜,我们差不多卖了半车的土豆和大半篮子的鸡蛋。
夜里没人了,二妈收拾好桌子,一屁股坐在三轮上,不顾手指甲里的黑灰,从包里直接就抽出了皱皱巴巴的零票。
那时候,我觉得灰色、绿色和紫红色是这世界上最美的颜色,因为二妈手里的,正是这三种。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三个多月,我们都在努力的赚钱,二妈变着法子弄调料,因为生意好,我们多了两三个竞争对手,要想脱颖而出,必须得弄好些才行,从食材到卫生到服务态度,当然,这些是我现在所总结当时二妈的赚钱门道。
然而,叔在某一天夜晚突然去世了,我不知道原因,医生说死因不是因为本身疾病,更趋于自杀。
二妈失魂落魄,常常莫名其妙的抱着我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八岁,我得以上学,是二妈攒的学费,她没有再烤土豆,而是在镇上的学校附近开了汤粉小摊。
早上她卖早点,我上学,晚上她就带我去附近的煤矿捡煤。
一个小寡妇带着一个拖油瓶,两个人由此又成了村里不少人,饭桌上闲得无聊的谈资,但二妈始终没有在乎。
叔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有不少男人来跟二妈示好,但二妈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死了男人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考虑事情一如从前。
我记得那时候一个教书老师看上了二妈,我觉得二妈也有些喜欢他的,但终于因为叔非正常死亡的原因和我这个外来孩子,他们没有在一起。
我时常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二妈,但二妈说在她心里我早已是她的女儿,接受不了我就不可能在一起。
有一天,我在二妈的柜子里发现了很多大医院的单子,那时我还读不懂。
那之后二妈回娘家的次数很频繁,娘家人安排的相亲,二妈也没理睬,几次三番劝说无果,也不再劝了。
再后来,二妈带着我从镇里搬回了叔的家,养了些鸡鸭,闲下来时就到村里到处转悠,帮助需要帮助的老人,定期去填路,给爹娘在外打工的孩子缝衣服,会劝说我们这些孩子好好读书。
艾琳总说:女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如果真的有机会去大城市了,也不要忘了经常回来家乡。
后来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到家,不见二妈在院子里,在里屋的两间房也没有看到她,虽然好几天前她就说自己生了病,以后的日子我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但她和我有说有笑,精神还很好。
我终于气喘吁吁跑到了镇上的医院,如愿看到了闭着眼的她,就那样安静的躺着,白色的布盖在了她的身上,我第一次泣不成声,有了当初没人要了也不会有的情绪。
我知道这就是爱,她像个天使,是我的天使,是大家的天使,可是,她逗留的时间好短好短,但她为别人做的,已足够了。
二妈的坟埋在了叔的旁边,生前没有被祝福,死后了结的心愿,或许是所有人对她善良的一个弥补吧,我这样想。
之后我辗转到了表舅家呆了两年,最后还是回到了奶奶家,无论如何,那才是我最初该回的地方。
二妈得的是乳腺癌,我后来才知道,二妈是她娘的姐姐的孩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有些人仅是活着就需要耗尽全身力气,而有的人,却像啃噬着社会资源的蛀虫。我们作为人,不仅仅是活着,不仅仅是是看自己收获了多少,更要想着自己为多少需要帮助的人做了多少,这才是人活着的真正价值体现的意义。
我在二妈身上学到了不少,不管是女性的独立思考,还是对爱情婚姻的理性见解,更或者是对生命的深度认知。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我,在之后的生活里,坚强、善良和独立将成为我成长路上必需带的。
正因为二妈,我坚持读书了十几载,成了四姊妹中学历最高的孩子,但终于,我还是辜负了她,没能通过读书这条路走出大山。
我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一个对别人,对社会有用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可能帮助像我一样的孩子,不辜负二妈,不辜负所有人,不辜负自己。
或许未来很长远,但脚还是在当下,我想我只是暂时被困住而已,我还有机会去尽我所能,让自己发光发热,变成能带给别人温热的小太阳,我希望这一天不会很遥远。
如果真像人们所说,人有下辈子,我想对二妈说:二妈,下辈子,换我疼你。
谨以此文,纪念二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