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爽觅得又连催,特赦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泪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元稹《连昌宫词》
尾牙盛宴,大明宫麟德殿一如既往的热闹。贝阙珠宫内皇亲贵戚自带雍容气度,达官显贵们华冠丽服,三千珠履、酌金馔玉。灯火辉映,大殿内萱萱如白昼,烛影摇曳,衣香鬓影,恍恍然又如幻梦中的境界。
曾经雄才大略的唐明皇也已耽搁在自己营造的盛世里沉迷,素来喜聚不喜散的他照例是这样的大酺三日,只是一味地莺歌燕舞、酒池肉林,时间一长,便是歌姬舞女们妩媚的面庞,柔嫩的酥胸也拢不住这些见惯了纷华靡丽的客人。一时间,两两间猜拳行令,相熟间觥筹交错,酒醉轻浮者调笑狎戏,喧哗吵闹,竟盖过了钟鼓笙竽,眼看失了体统也坏了兴致。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呼,稍稍让这大殿里喧哗之声减弱,只见编磬丝竹的乐声中,一缕女声激越而出,竟压过了华然齐奏的乐曲,也让喧嚣自乐的达官贵戚们屏住了声息,目光都齐齐向声音的来处追随而去。
只见一位女子缓缓而出,微微低垂的颈项,双环望仙的垂髻略略松弛,插于发间的步摇随着步履轻摇慢动,险险的坠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帮她插了回去。明衣轻妙,缓步间微风带起,更衬得如雪肌肤、曼妙身姿。
“念奴”,不知是谁的失声一呼,更带动了满场宾客的情绪,斜倚轻靠的、猜拳行令的都忙忙调好了坐姿,一时间喧哗的宴厅化作一片静寂。初初是妩媚风流的婉转,搔得人心头痒痒如春风拂掠;渐渐的转为激越清亮,竟能吹散满心尘霾如净水濯怀;及至最后,那声音竟险险的上去,直冲入人的脑海,让人无限担心,仿佛那声音会直入云霄便立时不见影踪,但却又悠悠然盘旋,继而扑愣愣展翅而去,只留余音袅袅。
满堂宾客尚呆愣愣回味那激越婉转的余音,念奴便也收起那寒如星子的眼神,裣衽而礼,恢复了娇羞的神态,也不稍做停留,临去时眼波一转,只见媚眼含春,还带了一缕良宵乍醒的娇慵之态。
这便是天宝年间色艺双绝的歌姬念奴。元稹在《连昌宫词》中自注:“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严安之、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听否?于是,念奴便演绎了那样的一场清音绝唱,为明皇的辞岁宴救场,匆匆从睡榻起身,尚还“春娇满眼泪”,便“掠削云鬓”上场,“飞上九天歌一声”,盖过了钟鼓笙竽,超越了邠十二郎的小管儿,收服了万众喧隘。
这样一位念奴,作为一名看尽繁华却又身世微贱的歌女,遇上了最好的时代,她不仅生逢盛世,更遇上了最擅音律,被梨园奉为鼻祖的唐明皇,他赞赏她的歌艺,称赞她:每执行当席,声出朝霞之上,二十五人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也了解她的美丽:此女眼色媚人。但他却没有独占她的才华和美丽,虽然他每外出游幸,念奴常暗中随行,但却放任她在宫外用才华与美丽,在盛唐喧嚣繁华的世界里烟视媚行,自由的绽放。
他必是懂她的人,懂她的妖媚情深之下绽放的盛唐风骨,旖旎繁华拘不住她自由灵魂,妩媚迎合下的自有冷傲豪情,他便任由她在他营造的盛世旖靡中挥霍自己的才华。而她,也并未辜负他的慈悲,以娇媚神情之态深蕴磊落豪情之神,便是那样高昂嘹亮的曲调,在后人的填词翻唱中,《念奴娇》的终成一曲词牌,代代流传中滋润了千秋后人的情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宋代
以《念奴娇》曲调填词最为人熟悉的便是这首赤壁怀古,苏东坡被贬黄州,本该幽怨郁结,偏偏他心胸豁达,不肯让妙龄女郎执红牙板伴他吟唱,大概只有《念奴娇》高昂嘹亮的曲调才能浇他胸中的块垒,便在畅游长江时写下了这篇千古名作。他描景抒情,感慨自己未能建立功业的思想感情,却不哀不伤身感怀,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抒磊落豪情。
但终究盛唐滋养下的自由不羁与豪情激昂的念奴也有小儿女娇憨的形态,易安居士的《萧条庭院》便用女子的口吻写雨后春景,抒深闺寂寞之情。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干慵倚。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李清照《念奴娇·萧条庭院》宋代
这首词“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的细腻曲折的笔触,抒发了独居深闺的女子情态。只不知这样宋时语浅情深,清丽婉妙的少女情志能否触动到盛唐秾丽绚烂滋养下的丰腴繁华。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改宋词绮丽之风的稼轩词素来以铁骨豪情见长,但他的一首《念奴娇·书东流村壁》却将妩媚深情与豪情磊落做了最好的结合。这位铮铮硬汉记叙爱情也迥异诸家,他“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故地重游;想起当年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如今时移事异“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但气吞万里如虎的词人怎会在回忆中沉迷缱绻,便在想象中期待再见的场景“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没有愁怀幽怨,只一句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惊问中带着少年时节共有记忆,盛年不在的感怀;一句惊问,没有暧昧缠绵,却让真情过往与磊落豪情共生,深情蕴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