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回乡记

月初立夏,意味着全国的夏天已经到来。此时身在异乡,想起去年夏天,一段平淡的回乡之旅。

自从2008年在外读书开始,我便没有在夏天回到过家乡了。去年仲夏出差,莫名起了想要回家一趟的冲动,便在差旅结束后的周末,顺道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在鄂西北,一个地势平坦却又有山有水的小镇。可能是太过于平淡,小镇属于中国成千上万默默无闻的小镇之一,没有丰厚的历史,没有知名的人物,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这一次的骤然起意回家,也没多大目的,就是心底里想找回以往在家里过夏天的感觉,陪陪家人,再同玩伴们小聚一场。

近些年小镇所在的城市发展迅速,高铁动车直达县城。

下午五点多动车到站,已经约好了玩伴涛来接车。车上两人,一个涛,一个不认识的青年,涛介绍说是前几天刚从广东回来的一个朋友,也沾点亲戚,隔壁镇上的。中午涛做东,叫上几个人在家聚了一场,两人都喝多了。下午两人直接就睡了,睁开眼看快到了五点钟,才一骨碌爬起来开车赶来车站。

晚上在我家聚,五六个人,两三天前已经约好了。

涛开着车,说登好几次都临时放鸽子。我心里一紧,马上给登发消息,果不其然,登说还在其他地方做业务,估计要晚一点才能赶回来。涛说,那就悬了,十有八九他赶不回来了。

登现在做的业务,在以前也是门手艺活,乡镇各个地方办红白喜事要请乐队,登是组乐队的老板,他本身也会吹拉弹,没听他唱过。往年业务多以办白事为主,鄂西北的习俗,人去世后是要办得热闹的,孝子贤孙都会请一到两个乐队班子来唱戏、唱歌、吹吹打打,街坊邻里都会在旁边看表演,本地的说法叫“看热闹”,也是送葬的一部分。

现在他的业务宽了,结婚宴、生日宴、开业和开学典礼,都是需要热闹的,自然生意红火。他的班子表演形式也多样了,魔术、杂技、二人转都不在话下。舞台、灯光、道具也是一应俱全,一点不曾落后。不知从哪年开始,政府为了环保而展开“禁放鞭炮”行动,镇上甚至村里都不让放鞭炮,嗅觉明锐的登马上搞出一套模拟鞭炮的大音响,和几门威武的大炮模型,作为鞭炮的替代品,颇受欢迎。这些,都是日常在登的朋友圈看到的。

再看看登的定位,相距甚远,今晚应该是赶不来了。

另外还约了虎和伟,他俩边忙着边在群里回消息。虎在高铁基建的工地上工作,中铁十一局,我们都敬称“局长”。他辈分也大,虽然基本上都是同一年出生,可是辈份却高出我们大多数人的两辈,属于爷爷辈,只是我们从来没在他面前乖过,没叫他“虎哥”就是很给面子了。伟是在保险公司上班,时间自由,业务繁忙,应酬颇多,常态是三五天一宴,日子滋润。

十几分钟的车程就能到家,沿途都是各种在建工程,新区、新楼盘、高铁,一路上都没间断过。建得快的是高铁路线,农田上凭空而起的高架桥,老远就能望到,只是再也看不到一望无际的千亩良田了。进度慢的是新区正在建设的市医院、市民中心等工程,据说是前一任市政府大手笔开启的工程,到了这一任没钱了,动工缓慢,几近烂尾。

回到家里,天还尚早,老娘已经张罗了一下午的菜,随时准备开席。人还没到齐,自然是要等着。老父切了西瓜,一众人坐在院子里纳凉吃瓜,蚊虫还是一如小时候一样凶猛,咬得人拍打不停。

老娘盛赞涛这些年生意红火,赚了不少钱,又是开修车店、又是搞养殖、又是接工地上的活儿,样样不曾落下。涛谦虚,说就是打打杂,赚点钱养家糊口。中午的酒就是请工地的领导喝的,这几年酒量也不如以前了,喝多了就想睡觉。

广东回来的青年说他在广东的厂里时,认识一个老爷子,爱喝酒,有了酒连米饭都可以省了,也从来没见他醉过。平时没事溜达外出,还得带上一小瓶玉冰烧,累了乏了都可以来上一口,周围人称之为“酒仙”。想来这老爷子也真是自在,只是米饭虽然省了,酒是粮食精,那可是得抵得过好几碗米饭的。

虎和伟在天黑前来了,老父酒量浅,临时叫上了左右邻居一叔一伯两位来陪客,没有等登来了,马上开席。老娘张罗的菜,凉热对半,满满当当一大桌。

小镇人日常喝酒,是很热闹的。会喝的人嗓门大,劝酒的规矩多,不会喝的也得三杯两杯应付着。

家里日常备着白酒,今天再买了冰啤酒消夏,我也从外地带两瓶红酒,三种酒混着喝。想要尝鲜,大家一致说先喝红的,开瓶,倒酒,碰杯,一口酒下肚,有说好喝的,也有人觉得太涩,喝不习惯,就很不理解为什么大城市里人都爱喝这玩意儿。说好喝的人就开始说了,几年前自己在哪个大酒店做装修的时候,也喝到过红酒,就是这个味儿,价钱也贵。说不好喝的人,索性干了杯,马上换成白酒,还是白酒喝着习惯。

白酒是小镇餐桌上的主力,接受程度高,衡量一个人的酒量也通常是能喝几两白的。白酒下肚,气氛也热烈起来,劝酒的花样也更直接。小镇的劝酒不会像外地一样摇色子、划拳那么丰富,而是直接找个原因跟你喝。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咱俩得喝一个;上次那什么事麻烦你了,咱们再喝一个;以后有什么财路别忘了咱啊,我敬你一个……最考验口才的,是跟你论关系理清辈分,把原本辈分高的人经过三五层亲戚的论属,辈分就给降下来了,这通常是调侃着劝人喝酒,赢了口舌之快,添几分吃酒的乐趣。

白酒喝不动,啤酒就登场了。冰镇啤酒在夏天很畅销,喝的方式也比较豪迈,一口一杯,直到确实已经一口都喝不下了,把杯子倒过来,求饶,那么今天才算是喝到位了。

本地的喝法,主食是最后上的,只有当你喝到今天实在喝不下去,酒杯收起来的时候,主人家才会给你上主食。若大家还在喝酒,主人家就把主食端上来,显然是主人家不想给酒喝了,是礼数上不允许的。若你说不喝了,端了主食,却又继续再喝,那是对主人的不尊敬,也有作假赖酒的嫌疑,是不礼貌的。因此,只有到最后一刻,主食才会端上来。

邻居的一叔一伯,曾经的小镇青年,现在俨然已经步入中年。酒下三杯,菜过五味,大伙儿便开始聊起儿时的种种,我们的儿时,正是这叔伯的青年时期。

这叔在青年时,为人豪爽,且又精于钻研各项技艺,上山下河、猎禽捕鱼都是一把好手。同样是一把网,他捕得鱼虾总是比别人多,酒桌上他解释说,是因为他会先观察,只在他觉得合适的地方下网下钩,而不是漫无目的随地一撒后坐享其成。他也会在晚上出去下网,因为有些鱼类是习惯于晚上活跃的,这样也比别人多下了一次网,收货自然比别人多。勤于思考,勤于动手,这便是当年小镇青年出类拔萃的原因,放之今日,亦是如此。

最为一桌人津津乐道的,是这叔年轻时候打牌的技能。当年我们这一群人都还是小孩,这叔已经在小镇里扬名,据说是逢赌必赢,有他在的牌局,都是别人输,所以后来敢与他赌的人寥寥无几。当时有说法,他会算别人的牌,他的牌是动过手脚的,他会和围观的人串通好使眼色,等等。酒桌上我们也忍不住问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这叔倒也坦然,说没有大家传的那么神,还是输的次数多,只是有几次是在大场面的牌局上赢了,大家就开始各种传言,说他牌技了得。用他的话说,如果真如别人所传的那样,那他早就发家致富过潇洒日子了。仔细想想也是,儿时看别人打牌赢钱很容易,就会想以后指望这手艺挣钱不是挺好的?后来发现此路是行不通的,即便是打牌这么精通的人,也照样要做工做活踏实过日子,久赌必输。

这叔也说,另一点让别人觉得他牌技好,也在于当年他的胆量。当时正值炸金花刚刚传入鄂西北,青年们聚在一起便玩这个。这叔不管什么牌都敢下注,表现极为自信,每局都让人觉得他手上有好牌。一局下来把其他人都吓得丢了牌,他赢了,他便不会把自己的牌给任何人看(规则上是允许的),别人都会以为他是很好的牌,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靠胆量和演技把别人吓跑的,自己手里是很小的牌而已。这些都是当年大家所不知道的,后来大家慢慢摸清楚了这个游戏的规律,此路便也不再畅通,玩这个牌的人也就少了。

另一邻居的老伯,按年龄属于酒席上的长者,大家也回忆起小时候翻他家的院墙摘柿子,偷他家的枣的种种罪行,被老伯抓住后如何地被教育。时隔这么多年,也都历历在目,幼时的种种顽劣,如今成了对簿餐桌的谈资,一杯酒下肚,两三事忘怀。老伯也忍不住感慨,当年翻墙的小孩如今已经开始成家立业,当年英姿飒爽的他如今也已两鬓微白,还是年轻好。

时至深夜,终于酒停,主食上来,其实已经酒足饭饱,没几个人还能吃得下。趁着酒劲,也就着刚聊到的打牌话题,涛建议去茶馆里打两局麻将吧。老父老娘在家收拾残席,叔伯说就不陪我们年轻人熬了,要回家睡觉,剩下我们几个便直奔了茶馆来。

打小就有印象,小镇的人很爱搓麻将,只是近些年风气愈甚。每年春节回家,打麻将成了主要的娱乐项目,似乎不参与其中,已经显得格格不入,不知是小镇抛弃了游子,还是游子远离了小镇。好在麻将不难,看一下就是能知道个大概,所以每每需要凑人数时,我也可以顶上一个,输赢次要,图个热闹。

至于打牌以外的消遣,涛说偶尔也会去KTV唱唱歌,看看电影,但还是觉得划不来,不如打牌有意思,有输有赢有进有出才有乐趣。看电影、KTV唱歌就只有花出去的钱,没有收进来的道理。大家也都习惯了打牌这种最简单的娱乐方式,三五人一聚凑成一桌,便可打发一个下午。

而且不知从哪一年起,小镇里开起了各式各样的茶馆,就是专门给人打牌的地方。以前打牌都是在某一人的家里,所以家里备一副麻将是常有的事,在家里随便支个桌就可以搓起来。现在都很少在家里开桌了,都是到各家茶馆去,前四局每局提多少钱给茶馆,算是茶水费。有简易的茶水供应,有香烟零食售卖,冬夏有空调吹着,以前牌友们的“不怕冷、不怕热、不怕饿”这三不怕都不存在了,舒适的环境,便捷的服务,更是助长了此风。小镇以及市里的多数酒店旅馆,都开设有“棋牌房”,就是有自动麻将机的房间,可见麻将之风盛行。

打致半夜,酒意渐消,大伙儿说声散了吧,各自回家睡觉。

牌局结束时的散场也很有学问,大家都会点一点自己今天的输赢状况,输的人通常会把自己说得惨一些,说自己输了很多,而赢的人通常会说自己只赢了一点。最后的结果就是,输的钱和赢的钱永远是对不上的,却谁也没有再去计较。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白天在家陪家人,吃过晚饭后就出门纳凉去了。

小镇不大,互相都熟识,茶馆的旁边有个小广场,春夏秋冬白天晚上都会有人在这里休息聊天。

这晚人不多,几个爷爷奶奶辈的老人家吃完饭晃悠出来。寒暄几句,无非是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走在大街上都不认识了,以及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更多的时候是他们聊他们的,我就默默地听,偶尔搭一两句腔。

说到结婚,一老爷子就说一定得找合适的人,能过得了一辈子的。偶尔生气闹别扭也是属正常,今晚他就刚跟他老伴生了气。起因也很简单,晚上炒菜,他老伴总是会把花椒先于姜放进锅里,花椒就会被油炸得焦糊,吃起来总是有那么点糊味。但是没办法,老爷子已经提醒了老伴快一辈子了,老伴永远都是按这个顺序来,觉得这样才入味。

听起来觉得老爷子也是可怜,一辈子都得吃这个焦糊的花椒,但老爷子话语中何尝不是满溢着幸福呢?这才是家里特有的味道,一辈子都在互相挑毛病,却又都在相依为命,平平淡淡过着每一天。也正是这焦糊的花椒,让这寡淡的生活增添了几番滋味。柴米油盐酱醋茶,实在是生活的调味剂。

一老奶奶接话说,老爷子这是太幸福了,故意显摆出来怄人的。她家就真的是惨了,老伴已经半瘫痪在床,子女在外地工作,她每天主要忙的就是照顾老伴,别提有多辛苦了。

最心酸的是有一天老奶奶出门买东西,不多时回家后发现老伴把屎尿都给拉在了衣服上了,大夏天里,当时又是恶心又是心疼。她老伴说是没来得及,就给拉了,也自知犯了错,不敢多言语。老奶奶自然是先埋怨一番,而后还是给收拾的干干净净。让老奶奶心疼的是,这才几年的光景,老伴怎么就老得这么快呢?想想也是,我对她家老伴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他还是个很干练的中老年人,谁知这一老竟然老成这般模样。

老奶奶说趁着这几年自己身体还行,就不给子女添麻烦了,尽量照顾好老伴。等哪一天自己身体也吃不消了,那就只能求助于子女了,只希望到时候子女们不要嫌弃,想想也觉得心酸。众人也开始宽慰老奶奶,子女们都是孝顺的,不用瞎操心,等子女们过年回来就可以跟他们聊聊了。

可知岁月不饶人,只是未知那尽孝事亲的匡超人还有多少。

聊到情深处,不知天已晚,月已高悬,大家各自回家了。

等到今年春节再回家,得知老奶奶的老伴已经在去年冬天离世,不胜唏嘘。


这次仓促的仲夏回家之旅,看到了小镇的变化,喝到了家乡的酒水,聚到了儿时的玩伴,听闻了生老病死。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小镇却始终在那里,看惯了这一切稀疏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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