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大一时的室友阿哲来。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淳朴的人,来自山东泰安,圆圆的脸,长着一圈细短的络腮胡。他多数时候表情严肃,看似凶恶,但也经常会露出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给人的感觉是很神秘,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之所以这样,很大原因可能是他太相信自己练的功了。
那一年,全国开始正式取缔这种功,新闻联播里大量报道,各种负面消息也随处可见。在这之前,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类似宗教的东西存在。
那一年我脑子里也有一些东西在渐渐觉醒,开始不容易相信片面的信息。恰好在这个时候,阿哲成为了我的室友。
他一来就莫名与我投缘,每回我躺在上铺读书休息,他都跑来站在床边,笑嘻嘻地试图与我搭讪。
之所以说他淳朴,首先就表现在太没有防备心了,很快他就向我坦承自己在练功,要知道那时全国都在进行大批判,甚至严重的会要坐牢。
他告诉我,在他们的教义里,宇宙中存在着很多个世界,而地球显然是其中比较低级的,人都是上一世做了错事才要堕落到这里来受苦。所以他要坚持真实、善良和忍让,要坚持修行,以便能到更好的世界里去。
我边听边想,假如是一个从内心里深信这些并身体力行的人,真的会像电视里报道的那样,做出令人发指的恶行吗?
很多年以后,我开始明白,没有哪一个圈子是单纯的,总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感染力再强的宗教,也会有半信半疑、或另有居心的信徒。不过我仍然相信,当时的阿哲是那个圈子里最虔诚、最单纯的信徒之一。
尽管抱有这种看法,他仍然时常会吓到我。因为他夜里会盘膝在床上打坐,有时我醒来在黑暗中见到一团黑影端坐,不免心头一惊。更恐怖的是,有时醒来,他竟然就扒在我床边,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饶是没有亏心事,也吓了个半死。
他单纯的另一点体现在他因为坚持“真实”,所以拒绝说任何假话。那时还没有手机,宿舍装有一部公用电话。有一回我溜出学校,担心家里来电,叮嘱他告诉我妈就说我自习去了。结果等我回学校,他坚毅地告诉我:他跟我妈说实情了,因为他实在不能说谎。当时我又好笑又好气,他却一个转身匆匆走掉了,剩我独自在风中凌乱。一个最普通的朋友之间互相掩饰的谎言都不能说,他真的要算我这辈子见过最单纯、最善良的人了。
除此之外,他对我是有些好感的,常常借机与我聊教义、聊趣事,还不时在言谈中暗示,希望我和他一起练功,多年之后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教义中也有发展下线的要求。当时我都是赶紧搪塞过去了。我也喜欢怪力乱神,但不想用怪力乱神来指导自己人生。
第二年我就和阿哲告别了,他去了鼓楼的另一个校区,我留在荒凉的浦口一待就是好多年。此后竟再也没有相见。
如今我已儿女成双,也不知他成家没有,更不知他是否还坚持修炼,是否还想去更好的世界,是否面对妻子面对生活,还保留着永不说谎的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