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中国人特有的,一个团圆的节日。进入腊月,四处满是奔波的身影。从天空到陆地,从乡村到城市,从日起到日落,从夜黑到昼白。忙着采办年货,忙着回家团圆。
活着的人为了过一个好年,可以匆忙着准备上一个月。“那死去的人呢?他们要过年吗?要是过的话,又是怎样过的呢?”儿时的我这样问到父亲。
父亲回答我说:“过的,他们要过。”至于是怎样过的,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兀自裁着手里的冥纸。
我悻悻地不解,用装着问号的眼睛木木的瞅着父亲。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接着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
小孩子的疑虑总是不能长久,随着年味儿越来越浓,我也就不再关心死去的人到底是怎样过年的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将会过怎样的一个年。
脑子里充满着各种想象,时不时冒出的一些天真画面,甚至会把自己逗笑。那是一个活泼的、快乐的年。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年,不是我想的那样好过,更不会让我笑出声来。
年三十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早到父亲母亲都是让我叫醒的。兴许我根本就是一夜未睡,也未可知。
过年的重头戏就是那一顿年饭了,这我是知道的。母亲整个早上都在为这顿饭忙碌着。过完早年,中午我们还得去大伯家再吃一次年饭,吃两次年饭,过两次年,这是我们家的传统,这些年都没变过。
我问父亲:“年夜饭,年夜饭,不是晚上才吃的吗?怎么我们家是早上和中午呢?”父亲还是没回答我,只顾忙着摆好桌椅、碗筷,泡上一杯茶。
这时候,母亲吆喝着,“菜好了,可以上桌了。”大家就一齐把菜往桌上端,当我伸手要去端炖菜用的火炉时,母亲赶忙说:“这个不用,先不要端这个。”
我很是费解,不过这次没问为什么,只是越发地感觉到过年是有讲究的。当菜全都端上桌,我才发现桌上没有炖菜,全是用盘子盛的炒菜、凉菜。
菜上完,父亲招呼着我们去放炮,那时年幼,于我们而言,这是只有过年才会有的唯一一次放鞭炮不用挨骂的特权。我和哥哥还有两位堂哥,一拥而上,欢呼雀跃。
在鞭炮声中父亲将八只酒杯一一倒满酒,恭敬的,略带惆怅。然后点燃一打冥纸,四个桌角挨个丢了一点,接着走到堂屋中间,跪下,磕头,起身又拜了三拜。继而回头对着我们说:“可以过来磕头了,叫老祖先们回来过年。”
兄弟四人依次磕了头,行了礼,一大家子人又默默伫立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地,显得屋外别家的鞭炮声格外震耳。
“你们去把筷子放到碗口上,把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一个大杯子里。”父亲的这句话打破了沉寂,屋里一时又活络起来。
我们四人按照父亲的吩咐,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摆着筷子,倒着酒。生怕筷子摆歪了,酒倒撒了。
父亲则端着早先泡好的茶,绕桌子转了一圈,在四个桌角各倒下一点。倒下的茶浇在还未燃尽的冥纸上,扬起一片片,细小的纸灰,生起一阵阵烟。
屋内烟雾缭绕,熏的人直流眼泪。父亲又到堂屋中间,拜了三拜,这是在送老祖先们回家。
老祖先们过完年,接下来就到我们过年了。母亲把火炉端上来,不一会儿,锅子里就咕嘟嘟冒起了泡,满屋子的香味儿。
老祖们“喝”剩下的那杯酒摆在父亲面前,爷爷说,喝了这酒会得到老祖们的保佑,来年全家消灾添福。
每年年饭一家人的第一筷子菜一定是青菜豆腐,寓意清清白白,我想没有比这再好的了,没有比清白再好的了。留清白在人间,应是我们最大的追求。接着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现在,这,才是我想象里的年该有的样子。
吃完在我家的这顿早年饭,下午两点左右又在大伯家吃了第二顿年饭,同样的仪式,同样的场景,只是换了个地方。
两顿酒喝下来,父亲早已微醺,坐在火盆旁小憩。趁着这个空当儿,我们兄弟四人揣着爷爷奶奶刚给的,崭新的压岁钱,一股脑儿的往小卖部跑,要去好好的消费一番。
我们兴尽而归,父亲也已从微醺中醒来,重又把我们聚在一起,给我们分配任务。大包小包,兄弟四人拎的满满当当,袋子里都是香,纸,灯笼和冥币。
隐约中我知道,这是要去祭祖。“老祖们不是刚回来过的年,怎么又要去祭他们呢?”我心里纳着闷。
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父亲扛的是鞭炮,因为这些最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田野里,山坡上,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时而走成横着的“一”字,时而又走成竖起的“一”字。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没有车,全靠步行。从一座坟丘到下一座坟丘,这中间的距离是漫长的,不管是心理上还是路程上。
这也是年三十祭祖给我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原因所在。长长的路让年幼的我不堪重负,一路的无言和沉默又让我觉得少趣难耐。
当我们来到太奶奶的坟前时,山下村子里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山间依稀还能听到鞭炮声,是清脆的,透着丝丝凉意。
点燃最后一打纸,放响最后一座炮,插上最后三支香,磕完今天最后的三个头,山下已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是的,我们该回家了,去过年,在回响在山间的鞭炮声中。
放眼望去,山坡上,田野里,点缀着的错落有致的红灯笼,把这漆黑的夜,染出了一个个洞。这是今夜照亮坟丘的最后一道光,也是我们心里的一道光。
少不更事的我就这样走过一年又一年,起伏绵延的山丘上和广阔田野里的鞭炮声也响了一年又一年,我也陪着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老祖们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路我会一直走下去,这鞭炮声也会一直响下去,一年又一年,直到我走不动了,直到我成为那个被请回家过年的人。
可是,即使这路上没了我的身影,依然还会有别人的身影,还会有躺在坟丘里的人的血脉的身影。这身影足以丈量人世的长度和宽度,足以看清人间的冷暖炎凉。
这是我儿时的年味,也是我现在的年味。年三十祭,活着的和死去的,我们始终都是一家人,过年了,我们要团圆。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年夜饭,不一定非得晚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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