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春来到,寒湘照常在小酒馆里唱曲儿,唱到一半的时候,眼前一亮,那……那不是周先生吗。旁边拉弦的人不经意间停顿了一下,提醒她唱走调了。
她发觉后,脸红发烫的低下头,但随即又挺起身来继续唱。
周承吉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也看到她了,摘下帽子示意了一下,她的脸又红了三分。
一曲唱完,她缓步走到周承吉旁边:“别来无恙啊,刚好我的茶昨日喝完了。”
周承吉一愣,随即笑了:“那我来的真巧。”
还记得去年的这时候,周承吉身穿一身深蓝的绸缎衣裳,头戴一顶小圆帽,腰间戴着一块玉佩和一个荷包,右手执扇,和朋友一起来到这长安城中的小酒馆。
那是他第一次来长安,谈了一笔大买卖,朋友说带他去烟花柳巷之地寻欢作乐,他却执着不去,硬是选择了这小酒馆。
酒意微醺之时,周承吉看到有人往台上扔了两个碎银子,还非要拉着唱曲儿的小姑娘去行那苟且之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他气不过,冲到前面同那人理论了一番,对方看他的穿着打扮,觉得来路不简单,便灰溜溜的走了。
后来周承吉喝多了,那姑娘便上前小心翼翼的同他搭话。
没想到她刚坐到他身边,周承吉就开口问道:“你喜欢唱曲儿吗?”
对于他的问题,姑娘有些惊讶,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这年头,谁不为生计啊,‘想’就是痴人说梦。”
周承吉没想到一个在小酒馆唱曲儿的姑娘,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不禁眼前一亮,顿时抬起眸子来问她:“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也没有扭捏,颔首笑道:“寒湘。”
他点点头,站起来把桌上的帽子戴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茶,道:“给你了,尝尝吧,我亲自采的。”
寒湘接过,道谢。
那年春季,她看着这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走出小酒馆,心里竟然有些莫名欢喜,他,好像和旁人不一样。虽说身着和那些富家公子没什么区别,但他没有和他们一样的俗气。
回到家里,寒湘把他给的茶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出神。
他身边的朋友好像叫他“周先生”,那他是做什么的?这茶是他亲自采的?看他的衣着大概是个商人吧,可是他的眉宇间却又一股不同于商人的书卷气。
这般想了一会儿,她烧了些水,沏了杯茶,满屋子都是清香的茉莉茶香味。
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没想到,时隔一年,又看到了这张英俊的满是书卷气息的脸。
这次她定要好好把他问清楚。
“君自何方来?姓周,名甚?”寒湘右手托腮,缓缓问他,她从未忘记过他啊!
“我姓周,名承吉,自南方来,每年都会跑很多地方贩茶。”
“既然先生去过很多地方,那你最喜欢的是哪?”
周承吉放下酒杯,认真端详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到:“长安。”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寒湘,你长高了。”
2.
两人明明只在一年前见过一次,只能算得上是萍水相逢,但现在坐在同一张桌前,却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彼此心中都感慨万分。
那天,周承吉和寒湘聊了很久很久,他给她讲,这一年他去了哪些地方,见到了哪些人。寒湘趴在桌子上呆呆的望着他,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经历仿佛有魔力一般,紧紧牵引着她的心。
这小姑娘是有灵性的,她看的出来周承吉不喜茶商的身份,便大胆问道:“先生喜欢贩茶吗?”那语气就像当年他问她,姑娘喜欢唱曲儿吗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也没有隐瞒:“不喜欢,和你一样迫于生计,不过,我是真的喜欢长安。”
两人聊了深夜,一直到小酒馆里没有一个人了,他才走。临行前,他给了她更大一包茶,轻轻捏了她嫩滑的脸蛋儿一下,轻声说道:“等你喝完,我还会再来的,好生照顾自己。”
寒湘有些发愣,心中竟然浮现出一丝不舍。再看看手上的茶,她明白了,他今年到长安的生意已经做完,要回南方的家了。
回到住处,周承吉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第二天上午走之前他又偷偷去了一趟小酒馆,远远的看了她一眼。
这一刻他才明白,长安有一根牵着他风筝的绳,这条绳他是心甘情愿被她牵着的。那是什么时候绑在他身上的呢,大概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对他说“这年头,谁不为生计啊,“想”就是痴人说梦。”的时候吧。
正在擦桌子的寒湘打了一个喷嚏,心想,也不知那周先生走没有,那包茶要喝到何年何月才能喝完?
3.
同龄人里,数她的见识最广,她知道万里长江东入海,知道坐地日行八万里,知道海潮随月大,江水应春声……而这些统统都是周先生告诉她的。
除了唱曲儿,寒湘天天盼着他来,她想象着她沏茶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沏茶,那两人喝的茶是不是同一株茶树上长出来的。
眼见着茶越来越少,等她喝完了,果真周承吉又到了长安。她望着他痴痴地笑着,周承吉也是,见到她后满脸的疲惫之意瞬间全没了。
这次,他除了带给她茶,还给她带了很多的稀奇小玩意儿,都是长安没有的物件,寒湘很是开心。
她听他讲着长安以外的世界,心神向往,听着他口中频频冒出来的诗句,觉得特别安心。
她问他:“你不是贩茶的商人吗,为何懂得这样多?”
周承吉蓦然:“我是,可我曾经不是。”
“那你曾经是做什么的?”
“我,我曾经一心读书,只为来长安为朝廷效力,只不过后来因家中变故,不得不接过我父亲的担子,做茶商。”
寒湘怔怔的听着,若有所思,周承吉以为她年纪小不懂这些,便摸了摸她头告诉她:“时候不早啦,我要走了。”
寒湘有些不舍,但还是点点头,周承吉又说道:“你长得真快,都快到我肩膀了。”
她站起来,努力昂着头,似乎想要再长一截,随即,她摸了摸周承吉的下巴说道:“我记得你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诗,很喜欢,你带我走好不好?我已经长大了。”
周承吉愣了一下,心里猛地一颤,但下一秒他又快速调整过来,摸了摸面前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小姑娘的头说道:“等你长到我的耳朵这么高的时候,我就带你走,去看长江的尽头。”
寒湘用力的点点头,抱着他给她的茶,目送着他一点点远去。
那年她不过十五岁,青葱的年纪正当好。
4.
寒湘的母亲就是唱小曲儿的,小时候她总是偷偷学,母亲每次发现后每次都打她,骂她为什么摆脱不了下贱胚子,但每次打完,都会抱着她哭。
后来母亲感染瘟疫死了,她迫于生计开始唱小曲儿,这时她才渐渐的懂得母亲为什么不让他学。大千世界,三教九流,一个唱小曲儿的根本无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庆幸她年纪尚小。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觉得很难过,自己连个亲人都没有,不过如今周承吉出现了,这让她每天都盼着长大,盼着他某天能带她去长江的尽头。
日复一日,又到了春天,盼啊盼,夏天也来了。可不知为何,周承吉却没了音信。
寒湘手中只剩下一点茉莉茶了,她舍不得喝,每天都用小帕子包好,揣在怀里,只有这样她才能得一些安慰,觉得周承吉就在身边。
她没了母亲,不能再没有周先生了。
春去秋来,寒湘看着当年在门框上用小刀刻出记号,她都长高了五公分了,茉莉茶都已经没了味道,为何周承吉还不来?
终于,在等他的第三年的夏天,她在街上看到了他。
炎热的上午,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炎热带来的不快,唯有寒湘老远地看见周承吉,开心的不得了。
她大步走过去,还未走到近前,就看到他身旁有一个正在挑玉簪子的女人,她把挑好的玉簪递给周承吉,而他则轻轻的为她戴上,满眼柔情,那眼神,是寒湘从未见过的。
那一瞬间,她的心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拽着,疼的出奇,这时周承吉的目光不偏不倚隔着人群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玉簪啪的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身旁的女人顺着周承吉的目光望过来,也看到了寒湘。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只有他们身旁的小贩气急败坏道:“你们得赔我簪子啊,我的簪子!这可怎么办?”
周承吉被身边的人觉察到了,慌乱中赶紧避开那炽热的眼神,弯腰去捡地上的玉簪。
寒湘也不再是当年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了,她故作镇定的走过去,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他快速离开。
他不知,她的心也随着那玉簪摔了个粉碎。只因她路过时,他身旁的女人喊了他一句“相公”。
那晚,寒湘唱完曲儿后,在小酒馆买醉,她想着,也只有醉了才能忘记他。午夜一时,小酒馆的门“吱扭”一声被人推开。
周承吉满眼心疼的轻轻喊道:“寒湘。”
寒湘不答,依旧仰头喝酒,酒顺着她的嘴流到了脖子里,在滴到轻薄的衣衫上。
她转过头来,红着眼说:“怪不得那年,你不带我走,原来你三年未来长安,是忙着娶妻生子。”
周承吉伸手:“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啪!
寒湘的胳膊不小心把桌上的酒杯碰了下去。周承吉的心也随着杯子的碎裂而猛的一紧。
“那是怎样?”说完,寒湘站起来,“你看看我,这三年我又长高了不少,不是这样,那你为何不带我走?”
“寒湘,对不起。”周承吉说完低下头去。
“不,别说对不起,我不想听到你说对不起,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就好,不管去哪都行。”
周承吉背过身去:“对不起寒湘,这是今年的茶,我放这里了,等你喝完,喝完……我,我会再来。”
“哈哈哈哈哈……”眼泪已经流到了寒湘的嘴角,她心碎地喊道,“周先生,寒湘不喜,寒湘不喜啊!”
他没再回头,大步走出了酒馆。
5.
来年春天,他再次来到长安,除了茶,他还带了一个翡翠镯子,这是他走南闯北,去了好多地儿才买到的。
但时过境迁,小酒馆里唱曲儿的人早已不是她了,他问掌柜的,掌柜的摇摇头,说寒湘早在去年夏天就走了。
周承吉失魂落魄的从酒馆里出来,之后疯了似的找她,逢人就问,无奈这长安城太大了啊,找一个人何等容易?
五天后,他在长安城外的一家茶馆里看到了寒湘,那天他去给茶馆送茶,没想到柜台上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人。
寒湘挽着发髻,不再是青丝垂在肩头,穿着也不再是当初那无比鲜丽的衣服,而是一身素净的白裙,衬得她更是好看,只是这个熟悉的人大了肚子。
寒湘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也恍惚了一下。随即茶馆老板走出来,见到周承吉,急忙过去握手寒暄。
周承吉忍住怦怦跳的心脏,指了指身穿白裙的寒湘,问道:“张老板,这是?”
“哦,对了,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娘子,寒湘。”说完扭头温柔的看了她一眼,“这是周先生,咱们的茶啊,都是他供给的。”
寒湘也愣住了,但并没有戳破。周承吉有些泪眼模糊,张老板问他怎么了,他说外面风大,被沙子迷了眼。
寒湘笨拙的从柜台旁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张老板的后背:“也别站着了,快坐,我去给你们做饭。”说完,转身就走去厨房,周承吉看到她悄悄用袖子抹去了眼角的泪。
“你们什么时候成的亲?”周承吉问道。
“去年啊,去年你送茶走后不到一个月,我便成亲了。”
“恭喜恭喜。”
6.
晚上张老板给寒湘洗脚的时候。
她试探性地问道:“咱们茶馆里的茶,都是周先生送吗?”
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地便说道:“是啊,自从我开这茶馆开始,一直都是用周家的茶。最开始的时候是周先生的父亲送,后来老人家年纪大去世了,就换成了周先生送。”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他一个茶贩,我问为何都叫他周先生,而不叫周老板吗?”
寒湘好奇的摇了摇头。
他一边给寒湘擦脚,一边说:“他志不在茶上,而是在书本里。本来他应该去考取功名的,但周家的老爷子却对他说,在商言商,就连死前都逼迫他贩茶,他特别不喜欢周老板这个称呼,而是一再强调要我们唤他先生。”
见寒湘还在若有所思的听着,他便继续说:“前两年他没来长安送茶,我亲自去周家找他,没想到却看到他母亲在逼婚,如果他不娶现在的妻子,那他母亲便要去随他父亲。”
“为什么?为什么逼他?”
“还不是,这两年贩茶的生意不好做,周家欠了一大笔一债,只有他娶了她,债才能抵消,没办法啊!”
听到这里,寒湘的心如针扎般的疼。当年她还以为她不要她了,原来他是被逼的。
无奈有时候的缘分就是这样,越是强求,就越是与你期待的方向背道而驰。
周承吉此时恨极了自己,如果当时带她走了就没这么多事了,如当时他主动一下,结果或许就会不一样了,可这世间没有如果可以吃啊!
第二天清晨,天边刚翻起鱼肚白,周承吉就准备启程走了,寒湘看着他沧桑的脸有些于心不忍。
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塞给张老板一包茶,道:“权当我之前的新婚贺礼了,好好待她。”
张老板用力握了一下周承吉的手,点了点头道:“放心吧,周先生,一路平安,我们来年再见!”
寒湘微笑着,朝前行的人挥了挥手。
7.
后来的那几年,朝堂不稳,局势大乱,还有妄图反抗复辟者,企图谋反叛乱者,搅得百姓们民不聊生。
张先生是商人,不管何时,在他眼里都是利字当头,他连夜收拾东西准备携妻女出城,但不知为何寒湘死活都不走,最后他只好带着女儿先行一步,留下寒湘一人看守小酒馆。
他当然不知道寒湘的心思,无论生活多艰难,她都不愿离开长安,离开酒馆。因为冬天到了,春天也不远了,她要等周承吉给她送茶。
错过了半生,她不想连见一面的机会都错过。
那年冬天,长安城里下了很大的雪,冻死了很多人,寒湘日日盼着春天。
承蒙老天眷顾,周承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来到长安,美名其曰,他从来没见过长安的雪。
他前脚踏进门,后脚还没迈进来,就听到了寒湘在里面唱小曲儿的声音,他顺声走过去,看到一张无比熟悉无比想念的身影。
寒湘回过头来,轻轻一笑:“别来无恙啊,刚好我的茶昨日喝完了。”
周承吉笑颜如花:“那我来的真巧,姑娘喜欢唱曲儿吗?”
寒湘哈哈大笑:“那先生喜欢做茶商吗?”
随即,二人异口同声:“为生计!”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