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作家为何物。写东西的人?那天下大部分的人都可称为作家了。
据我猜测,作家应该是从外国“引进”的。英语里有个词叫“writer”,就可以翻译为“作家”。如果要找个对应的说法,那么中国有“文人”,曹丕的《典论•论文》里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文人,为文之人。这是两个思路:作家,是家,家就是专人,专业,有名声者;而文人不同,只是人,不是空洞的家,文人延续的是中国古老的文的传统。作家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意思。何为“作”?创造啊,向上帝看齐,得把握,控制,牛气冲冲。文人嘛,就温和多了,“无我”,我在文中,“吾丧我”,“万物皆备于我”,从文的角度来看,也说得通,文者,纹也。文人,呈文之人。现在还有文人吗?我活了将近三十个春秋,也没遇到几个,书里多了,活生生的,可遇不可求,至于作家,那就是泛滥成灾了。
在我的印象里,民国时期的“作家”是比较好的,仍能称为文人。鲁迅似乎从来没有以“作家”自居,他早年弃医从文是因为发现国人精神的麻木,他不是要当个作家,而是要以文明人。他的弟弟周作人也是如此,我喜欢他的散文,尤以后期见得功力,冲谈平和,渐近自然。这样的文章是那些自命不凡的“作家”们写不出的。此类“作家”是难以做成的。他们几乎以为文生,无视功利,至多意外收获了点名声,他们不在乎。比如鲁迅,临死前告诫他的后人,不要做空头文学家。他第一次自称文学家,却是带着讽刺的。然而现在当一个作家就容易很多了,双腿穿进松紧裤的事儿。
首先,会写,要求不高,从模仿开始,然后“自成一家”。但我听说一些所谓的作家声称自己热爱国外某某某伟大的作家,他自己写的东西却跟这位作家毫无关联,就连标点符号也完美避开了。也就是说,模仿也不重要,只要具备简单的遣词造句的能力,就有了当作家的底气了,所以,身份、背景、地域,看来可以忽略了,谁说打棒球的就不能写小说了?我不由得想起《金瓶梅》里王婆和西门庆设计引诱潘金莲的情节,王婆老奸巨猾,对此事驾轻就熟,以极为自信的口吻说出预谋,每指一条,便道计划成功的概率,先是两分,三分,到后面就八九不离十了。可惜,终究逃脱不了武二郎的愤怒。说回来,会写,当作家的胜算至少有二分吧?
其次,会来事儿。什么意思呢?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这可是一门学问,要是在这方面有所不足,得学习,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当然,光看书是没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该认识的人得认识,什么作协主席啊,某某杂志的主编啊,出版社的负责人啊等等,不限于此。怎么认识?参加活动啊,文学界每年有大大小小的像种马群一样的活动。必须去。去了怎么做?说好话嘛,您的作品我读过,甚好,对我的影响很大。幸会幸会,早就听说过您,百闻不如一见,哈哈。可见着您了,我的偶像啊,记得我上大学那会儿,八十年代,那可是黄金时期啊,对吧,那时候我就爱看您的小说,自己还编了一本集子呢。这还不够,平时得多留心,多关注,多走动走动。千万记住,一定要真诚。夸奖别人的作品最好写一篇评论。还有,最开始的时候一定要“雨露均沾”。什么意思?就是不要放过任何“作家”,大的,小的,出名的,没名的,都要认识认识,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用上”这个词不妥,换成互助就恰切多了。慢慢的也就入门了。这样一来,成功率达到五分了。
之后就可以发表作品了。投稿?一般来说,一个无能的人才会选择投稿这条路,幻想着遇到自己的伯乐,太没出息了。有能力的都等着别人向他约稿,最差的也是在双方正打得火热的时候抓住恰当的时机“亮剑”——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推出去。那边兴致颇高,也就“安排”了。其实,在发表作品前,他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一来勤奋地写了一大把作品, 无所不包,诗歌,小说,散文,剧本,一应俱全,二来,人际关系的处理也初见成效,有一种朋友遍天下的感觉。发表作品,只是时间问题。比较高的境界是,双方都具有发表他人文章的权力,成了某某杂志的主编,你来我往,其乐融融。让人扼腕叹息的是,这种境界并非轻易就能达到的,得熬,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年。坚持下去总有希望的。这一阶段,就有人称你为作家了,介绍你的时候特地把作家二字读得重一些,就像他知道你很在意似的。但,还没完。可喜的是,成功率已经突破八分了。
最后,得奖。以时下的风尚观之,得奖是成为一个作家绝对的保障。不得个奖,怎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呢?有了上面的铺垫,得奖再简单不过。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可以去问问你的作家朋友们,他们是怎么得奖的。我想,他们是不大可能说出实情的,保密。道理清晰明了,你去发表一篇论文,多数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就是钱,交了钱,文章就能顺利发表,得奖与此类似,付出代价,就能揽入怀中,具体是什么代价就因人而异了。也有凭实力登上去的,极少。总之,得奖了,你就是名副其实的作家了,没人敢质疑你,就算你写得再差,他们也只会说:“那个作家写得太烂了。”而不会说:“他根本就不配当作家。”得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会被吸收进各级作协,优秀的作家总要团结起来。不过,我听我的朋友说,现在,缴纳会费就能直接入会了。
从关系到得奖,可以看出现在的一条工业化的作家生产线,作家的诞生是装配的结果。由此生产出来的作家就是工业产品之一,虽然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可以装点人们的生活。但我怀疑这种作家的正当性。在这个生产过程中,必然有某种东西消失了。如果马克思的经济学原理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么关于作家的讨论就没有任何必要,事实恰恰相反,消失的那一部分正是一个作家之所以为一个作家的存在性本源,即人。谁在写作?写作在写作?毫无疑问,是人。人在写作,但不一定在创作。此外,作家的提法本身就将人忽视了,或者说架空,以家来代替人,这是我重提文人的关键所在。
作家是有名的,文人是无名的,作家是狭隘的,文人是广阔的,作家是概念的,文人是存在的。说到底,作家也好,文人也罢,只是命名,紧要处是你为何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