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长,不好了,不好了,出人命了……”
正月二十,年味还未散去,偶尔响起的鞭炮似是在积攒最后全部的力气,挣扎,不愿离去。
一声叠一声因紧张、急促而变了声的叫喊,划破冬夜的黎明,一路跌跌撞撞,在村长家门口化作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谁呀?大正月的,嚎个球啊……”村长披了棉袄,趿拉着棉鞋从屋里出来,一脸美梦被搅了的不满。
“村长,出人命了,杀人了,……上,上吊啦……张老师……庆祥……”来者上气不接下气,隔着未及打开的院门,迫不及待地汇报,掩盖不住的慌乱把说出口的话搅了个七零八落。
“啥?娘的,咋不早说?真是要人命啊!”村长一下惊醒过来,匆忙提起还未完全入脚的棉鞋,披在身上的棉袄来不及穿,只两手拽住两襟,自顾冲着前方跑去。
跑出去几十米,方又想起了什么,扭头朝来人喊:“在哪?”
“在,在……俺家茅房后头……”来人已瘫坐在村长家门外,一副丢了魂儿般的无力。
(二)
根生家,哭声一片。
根生家土坯围起的茅房后,已经站满了习惯早起的人——庄稼人的作息,远在太阳出山之前。根生家茅房后的榆树枝杈上,一个打了结的黑色腰带在寒风中悠悠地晃荡,仿佛洞开着的一张大嘴,想要把人整个都吞了进去。两辆救护车停在不远的巷口处,车身惨白,十字鲜红。几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正抬了两副担架往巷口处小跑,一个大夫在担架旁托了氧气袋碎步紧跟。张老师家的和庆祥家的一路哀号被邻居们搀扶着,一并拥进了救护车。刚才还只是哑声转动闪烁红光的车顶灯顿时尖叫了起来,紧促,急迫,直扎人的心脏。
一股烟尘腾起,眨眼已不见了救护车的踪迹。
根生已随后赶到,望着远去的救护车,一屁股坐在自家门前的水泥台上,两手抱头,嘴里不停地念叨:“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三)
正月十九,是村上赶庙会的日子。因了是在正月,多少还弥漫着年的喜庆,又是农闲的时候,走亲访友的人也就格外得多。每年这时,家家户户都会早早炖上一大锅的菜,热上大屉白白胖胖的馍,拌上一大盆的豆芽菜,备上一箱白酒和几捆啤酒,手艺好的再临时炒上几个下酒的菜,准备招待这一天络绎不绝的来客。客人都是自家的亲戚居多,七大姑八大姨,穿的清清爽爽,抱着小的,拖着大的,要么开拖拉机,要么坐机动三轮车,满满一后斗儿的人,浩浩荡荡,使整个小村都沸腾了起来。
村上几个少有的文化人——根生、张老师、庆祥还有几个年轻些的后生也会趁机到一起坐坐,划拳,喝酒,聊大天。根生、张老师、庆祥是差前差后隔不了多少的一代人,又都是做的教书的营生——根生是村里的民办教师,现在已经升成了教导主任,张老师和庆祥都是县上一所中学的老师——到一起话自然也就更多一些。
今年,几个人约好了到最年长的根生家聚聚。
酒过三巡,话渐渐比杯中的酒多。
根生说,自家的半大小子不好管了,好不容易送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却学不成个样,还因为打架让人学校给通报了。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娃也就算了,可咱是干啥的?是当老师的,是管学生的,可到头来连自家的小兔崽子也没管住,脸上无光啊。
庆祥说,根生哥啊,你消消气,他是没犯我手里,要是在咱这上学,你看我给你好好修理修理他不。
几个后生也跟着搭腔:就是,就是,庆祥大哥那能耐,保管把他治服帖了。庆祥大哥可是评上过咱县里的优秀教师呢。
正夹了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的张老师却是不依,放下筷子,冲着几个后生摆摆手道,他那两下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脚上抹油,嘴里抹蜜,把个领导哄的嘴巴咧到耳朵根,是能耐呢,咋不能耐!一般人学不来,恩——能耐!说着,竖起大拇指,朝着庆祥晃晃,一脸的意犹未尽。
咋?嫉妒啊?有本事你也哄啊!庆祥有些讪讪。自己拿起酒杯,咕咚,就是一口。
酒精把根生的话头揪了出来,仿佛一只手拽住了毛衣上脱了头的线,一直拽,一直有。两老弟呀,你们都比我出息,一辈子,我也没混出咱村去,以后更是没指望了。你们好啊,在县里的中学上班,好啊。根生端起酒杯朝众人示意了一下,一抬头,干了。
好个球!风里来雨里去的,顾了家顾不了学校,顾了学校顾不了家。还是你好,自家守着,啥都方便,你说是不?庆祥端起酒杯,和根生放在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顾自干了。
张老师也响应着:是这回事,根生哥。我俩也就是落个面上好看。肚子里的苦水多着呢。我实心实意地干这么多年,连个先进也没捞着。找领导,领导摆困难,让咱高风亮节,等下一次,可等了下一次,还是等下一次。咱就是一个教书的,不会整那些个歪门邪道。带好学生,教好书,图个问心无愧!
一旁的庆祥听着不干了:谁整歪门邪道的了,你说谁呢?自己没本事反倒怨别人。尽他妈的扯淡!来,把这杯给我喝喽。说着,把张老师的酒杯斟满,端起来摁住膀子要灌。
其他人欲要阻拦,被庆祥一嗓子吼了回去:都给我坐下!我们哥俩的事!
扭头又望张老师:大哥,我尊叫你一声大哥,你要是看得起兄弟,把这杯,干了!
张老师望望众人,接过庆祥手中的酒杯,慢慢地说:要喝这酒,也行,但有个事你要跟我说清楚——这次的先进,是不是你给我顶掉的?
庆祥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轻微的打了一下晃,马上又恢复了理直气壮:哦,这个呀?我说怎么最近你跟我说话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呢。那个是校长给我的,不是我争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你怨不着别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认傻干那一套啊?你高尚!分你一间屁大点的屋子当宿舍你还真就在学校安窝儿了,一个礼拜回家一次,跟学生似的住校呢。为省几个钱,放着学校食堂的饭不打,自个儿蒸馒头。连学生都知道,张老师的手上,除了粉笔末,就是白面渣。你自己觉得寒碜不?你就认准了自己那一套,带好学生教好书就问心无愧了?你亏了人领导的了你知道不知道?校长家在哪、门朝哪开?你知道吗?自己关系走不好,能怨别人吗?你那一套,行不通了!
似是为了再做一下强调,庆祥把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使劲摇了摇,攒成一小股的凉风,直扑在张老师的脸上。
张老师僵在了原地。他不相信自己一直坚守的东西在别人那里竟是一文不值。信念的轰然倒塌竟就这般的容易,好似一垛早就岌岌可危的土坯墙,只是一场雨水的冲刷,便化成了一地稀泥……他要拼尽最后的力气去捍卫自己那可怜的尊严——自己抛家舍业,要换取的肯定不是这些……恍惚中,张老师摸到了桌后茶几上那把闪着雪白亮光的水果刀,只是轻轻地一晃,那片雪白便化作一片殷红,庆祥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急着找布包扎的,打急救电话的,一张张惊恐、慌张的脸在张老师眼里一一呈现,只是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说什么,难道现实也能像电视一样静音?
“不好了,杀人了!”一声厉叫终于打开这片静音,穿破张老师的耳膜。
杀人了?杀人了?张老师看着自己腥红的双手,似是刚刚惊醒了的梦中人。一身冷汗从头流到脚。
杀人要偿命!偿命!
仿佛被人摄走了魂魄,张老师在众人的慌乱中、忽略中,走向根生家茅房后的那棵老榆树……
(四)
村外,返绿的麦苗似是融软厚实的毛毡,从脚下到村边的小路,严严实实地铺了一地。在毛毡的中央,一个褐黄色的土堆仿佛地标般醒目地矗立。黄色的土堆上,一只被风撕破了的花圈哗啦啦作响,一位妇人在土堆前埋首痛哭:他爹,今天是你的周年忌日……
村边小路对面的小树林里,站着一个翘首张望的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已伤愈的庆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