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男孩在沙发上玩木偶,他跟它说话,他舞弄它的肢体,他的幻想充满着整个房间,而如果他能抬头,目光锐利得能穿过对面墙壁的话,他将会看见,外面台阶上正站着一个哭泣的女人。
一个男人远远地朝台阶赶来,男孩的妈妈,也就是那个站在台阶上哭泣的女人,奔了过去,越跑越快,末了,她一头扎进来人的怀里,抽噎起来。
“他真的……,出事了?”男人搂着妹妹说。
“恩,”女人泣不成声地说:“人家说,在抬他去医院的途中,他就死了,可就在昨天,他还和我们通过电话……”
男人震悚着,搂住无助的她良久。
女人必须去外地处理丈夫的后事,班机将在两小时后起飞,没时间让她沉浸在悲痛中,还悲痛什么呢?人都去了,不能对一个失去生命的人再寄望什么,可是……
可是,在男孩被舅舅照看的这几天里,他将如何地被告知,或是被如何地隐瞒,这是个问题,六岁?六岁的孩子可能什么都不懂,有关生死意义的那颗铅球,会不会在他纯真的心灵上砸穿一个大窟窿,弄得不好的话,他会笼罩在伴随一生的阴影中,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他的妈妈所能考虑的了,两小时后,她就将心急火燎地飞在空中。
男人捏住男孩的手,呆坐在沙发上,他就这样呆坐着,甚至忘记了和妹妹道别,而男孩的另一只手,还在挥舞那个沉默的木偶。
玩得兴味索然时,男孩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好很快就回来的,到底有多快?”男人望着窗外,无语,在男孩一句又一句的催问中,他感到有一些液体在他的眼眶中聚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到未来的事,一想到未来,他就感到迷茫,几至落泪,可是,他不能哭。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头,深深喘口气,用自认轻松的口吻说:“健健,你知不知道人死是怎么回事?”男孩很认真地想,突然炸出笑声说:“奥特曼就不怕死,每次他死后,就能变得更强大,什么敌人他都不怕。”
男人听了,说不出的沮丧,他原本以为,最起码他能从男孩的反应中,得到一点线索,哪怕是一丝一毫,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拟定一个思路,但是现在,他必须先做到否定——否定男孩心目中人死后能复活的概念,看来,孩子真是什么都不懂。
第二天,第三天,失魂落魄的男人终于招致了男孩的愤怒,男孩冲他喊叫:“你总是说‘快了快了’,可为什么爸爸还不回来,连妈妈也不回来?”男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是牵着男孩的手,告诉他,带他去做一个关于‘快’的游戏。
如何游戏,其实男人自己也没想好,他只是骑着自行车,让男孩跟在后面跑,男孩高兴极了,一会狂跑到车前面做鬼脸,一会故意落在后面,口中大喊‘快、快、快’。男人骑在车上想,他根本还是个小孩啊,除了隐瞒和拖延,我什么都不能做。
一个小时过去后,男人把车停靠在路旁,男孩追上来,气喘吁吁地大喊:“我累死了,今后我再也不跑步了。”男人看着男孩身后长长的路,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他把男孩拉到身边,对他说:“回头看看你跑过来的路。”男孩回头看,看得很认真。他继续说:“其实,人活着,就是在一条路上走。”
“什么?”男孩显然没听懂。
“你看,”男人指着远方说:“你刚刚出生时,在那边,看见了吗,就是那棵大树那里,后来,你慢慢长大了,就是在路上往前走,现在你六岁,就是在我们坐的这里。”
男孩领会地点点头,男人指着另一个方向又说:“今后你上学,工作,就是往前走,越走越远。”
“远到哪里?”男孩插嘴问。
“就在那栋红房子那里,可你不能停下来,你还要继续往前。”
“我一下就能跑过去。”男孩摩拳擦掌地说。
男人扳过男孩的身子,突然很认真地说:“你的爸爸就在很远很远的前面,远得你永远看不见。”
“我可以跑过去看他。”男孩说。
“我说过,”男人更严肃了,他几乎是吼着说:“你爸爸在永远看不见的前面,无论你怎么跑?永远也看不见他!”
男孩被吓住了,他望着前方,呆呆地想,想着想着,他的眼圈慢慢就红了,看来,他开始领会到了‘永远’的含义,爸爸不是奥特曼,爸爸走后,就再也不会回来,再没有他的搂抱和他带回的糖果。
男孩流着眼泪,突然说出这样一句:“爸爸是在天堂那边吗?”男人震了很久,他根本没想到,一个他以为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孩子他懂,他什么都懂!男人搂住男孩哭了很久,他听见男孩抽噎着问:“舅舅,永远到底有多远?”他抹着眼睛说:“一百万里。”
这时,他听见男孩一字一顿地说:“舅舅,我现在就想往前跑,我真的能跑一百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