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学校,有一个老奶奶,看起来又黑又瘦,如枯木朽株,又顶着满头白雪,少说也有七十来岁。这样古稀高龄的老者本该在家里从心所欲,享受天伦之乐的,但她却仍要顶着夏日的酷暑,御着冬季的严寒,抗着秋气的肃杀,冒着春雨的咆哮,一年四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捡垃圾破烂过活。或许是常常弯下腰捡瓶子的原故,她一直佝偻着背,腰也向下倾斜着直不起来,平常走路时踉踉跄跄的,都要拿一根木棍支撑着才不至于摔倒。我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我的奶奶,想着假如我奶奶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受此劳苦,那是多么的不幸。于是就不由得对眼前的老人心生怜悯,心中的疑问也念念而生: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受累,许是为了儿孙?她的家人又在哪里?或许她没有家人,一切只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这样活下去的盼头又是什么呢?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老奶奶是在自习室。当时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看见老奶奶经过自习室门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看她衣衫褴褛,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拖着麻袋的样子我便知道这是个捡垃圾的阿婆。当时也没多在意,谁想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却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自习室。我心中好奇,她来这里做什么,自习室可不是她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她迈着阑珊的步伐走近一个无人的桌子,将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拿起来摇了摇,瓶里还有一点水,她犹豫了一下,又将瓶子放下,转身离去,可没走几步就依依不舍地扭头回来,复拿起那个瓶子又摇了摇,犹豫片刻后还是放下了瓶子,因为瓶子里还有一点点水,说不定人家还要喝。那时我真想告诉她,拿走吧,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
老奶奶每天下午大概两点半的时候,都会经过我们宿舍楼下。善良的学生们都会在这个时候将喝完的饮料瓶从楼上扔下去让老奶奶捡,算是做好事。老奶奶每次见瓶子接二连三地从楼下落下,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一边忙着去捡,一边不住地抬头向我们挥手,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谢谢,同志!”我们在楼上看着,老奶奶笑呵呵的嘴里空洞洞的早已没有了牙,说话的声音也含糊不清,但听得出来她真的很感激我们。她那急急忙忙又颤颤巍巍地去捡瓶子的样子不由得使我担心她会摔倒在地上,我恻隐之心大动,不忍心多看,看多了便生不安,一般扔完瓶子我就会像含羞草一样将头从阳台缩回去。一开始时我觉得不安是害怕看到老人摔倒,后来想想或许正如杨绛先生所说的:那是一个幸运人对不幸者的愧怍。
有一次,我扔瓶子的时候,失手将瓶子扔进了宿舍楼下排水的水沟里,我看见老奶奶皱着眉头,责怪似的埋怨了一声什么,便见她走近水沟,先将手杖拄在墙上,再颤颤巍巍蹲下,她蹲下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着,就像一棵枯藤老树在寒风萧瑟中战栗,接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让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伸出枯黄干瘦的手慢慢地将瓶子从沟中捞起,之后她双掌撑着地面喘了几口气算是略作休息,很快就又费同样的工夫努力从地上站起来,这一蹲一跪一撑一站,似乎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提心吊胆的,几次都有跑下去帮她一把的冲动,但我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最后躲起来不敢再看,连去想的勇气都没有。
在我们学校还有一个以捡破烂为生的女人,那女人又黑又瘦的,像是非洲难民,三四十岁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从未见她换过,脚上的破鞋子也显然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一次我看见她和老奶奶坐在楼下的石阶上闲聊,不知道聊些什么,最后我看到老奶奶将自己捡到的破烂拿出一部分塞给那女人,那女人推辞不肯要,但老奶奶一定要给,语气强硬地说“没关系”,不容女人拒绝。我被这一幕深深打动了。
据我了解,老奶奶在这个学校捡破烂至少已有了十多个年头了。一次,有几个十多年前毕业的女校友返校,在学校里到处游走,参观怀旧。这几个女人都穿戴时髦,着装高贵,想来毕业后在社会上混得不错。这几个女人在校园里瞎晃,其中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望着一栋宿舍楼说疑惑道:“这里是女生宿舍,但好像以前我们不是住这的把?”那女人说的话被老奶奶听到了,她立马扔下手中的麻袋,主动过去向她们介绍道:“这里以前是男生宿舍,现在改成女生宿舍了。”又指了指远处,道:“你们以前住的女生宿舍在那边,我可以带你们去看。”说着,老奶奶兴高采烈地对着各栋宿舍楼指指点点,像导游一样热心地为那几个女人解说十年来学校的变化。那个戴墨镜的女人似乎有些尴尬,忙说了几次“好好,那我们自己看。”,神色匆匆忙忙的倒像是在躲避超市里的推销员一样。但老奶奶似乎说得高兴,从没见过她一次说那么多话,像是一个母亲在向女儿唠叨一样滔滔不绝。但那几个女人却显然不愿意听老太婆聒噪,任由老奶奶费尽口舌,她们都不理不睬的,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越走越快,最后竟成了逃离般的小步快走,很快就将无力跟上的老奶奶甩在了身后。老奶奶脸上的兴奋渐渐淡去,她抿了抿没牙的老嘴,望着那几个校友远去,目光中透露着些许失落。
那个捡破烂的黑女人正好迎面走来,与那群匆匆逃离的校友擦肩而过,她回头朝那群校友看了看,又看了看呆立与原地不动的老奶奶,问:“那些是什么人?”老奶奶用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老脸,说:“是十年前毕业的校友,那个戴墨镜的女的我认识,以前常常扔瓶子给我,每次扔完瓶子都害羞得躲起来,有一次躲起来后又偷偷露出半张脸来偷看,我们也算有过半面之缘。”黑瘦女人惊讶道:“十年前的学生,又互不相识,您竟然还记得?”秋风萧瑟,吹得老奶奶空荡荡的衣裳呼啦呼啦作响,她说:“记得,就是想不到她还是像做姑娘时那么害羞。”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气,老奶奶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学校,我再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