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在我的印象中她为全家人操持大小事务,永不停歇。对我而言,她是保护者,给予者,像棵参天大树。直到她生命中最后几天的日子里,我才发现奶奶原来是那么瘦小和无助。这个瘦小的女人,在她四十岁那年,抱起刚刚出生的我,从此把我捧在手心,终此一生,无言地付出。当我也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时,却再也没有了机会。
我曾经觉得她没有活出自我。她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去见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就局限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子里,在田间地头,在猪鸡牛羊中,在她转了无数次的灶台边。面对不时脾气暴躁的丈夫,她也没有离开。我曾经以为,一个女人,在这样生活的琐碎之中,在丈夫的背后默默地度过一生,太不值得。我不要埋没在那样的琐碎与平淡之中,也不要貌似将就地和一个男人度过一生。我要去更广阔地天地,过更精彩的生活,和一个温柔待我,与我心心相印的男子相伴。
在来探病的亲戚口中,我听到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我才理解了她。
她年轻时,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也是如后来的我那般心比天高。她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被送进学堂的女孩子。她在学校里学习知识,跳舞演戏,很是风光。她对美的感知力很强,穿衣保持整洁清爽,讲究色彩搭配。就在她向往着去更广阔的天地展翅高飞的时候,政治风暴的袭来折断了她的翅膀,从此她就留在了小村里。
听到这个故事,我突然就明白了奶奶那看似没有活出自我的一生。如果我心怀梦想,却再也不能去前行,我会不会就此俯身把自己化作养料,去滋养有希望的种子?我没有答案, 但是我奶奶就是这样做的,在那个年代,身为女人,并且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女人,她没有机会去闯,于是她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在自己的丈夫和儿孙身上。
她做到了。她的儿子,我的父亲,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接受良好教育,有好的职业的人,走出了大山。他也像她那般恭良谦卑,长成参天大树,不仅照顾好家人,而且热心地和我母亲一起帮助许许多多需要帮助的人。她的孙女,我和我的妹妹,能够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和自己喜欢的,温柔体贴的男子在一起。
"无"是"有"的最高境界。奶奶那看似没有自我的人生成全了我,也从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她的自我。奶奶的一切都化成无形,融入了我的生命之中。我能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最初都源于她。我在遥远的欧洲,穿着她亲手缝制的布鞋,像她那样用自然淳朴的方式生活,如她对待乡村邻里那般温和地待人,用她那样审美的眼光去感知周围的美。
奶奶并没有走,她在我生命中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