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七十了,一头黑发全部变成雪白的银丝,母亲也不再去找她的姐妹们染发,只是让头发白着。

新年的时候,我们回家看望父亲和母亲,由于每年新年,我们都会回家过节,所以事先没有打电话告诉父母亲。进了家门,屋里没人,站在院子里,小狗欢快的跳着,围着我们转圈。姐姐一边训斥小狗,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母亲打电话。我和妹妹逗弄着小狗。父亲戴着花镜从屋里出来,看到我们,一脸幸福的说:“过新年来了,我就说你们会回来过新年的,你妈妈有事出去了。你们快进屋,我这就去接你妈妈。”

姐姐问父亲:“戴眼镜看书啊?”父亲说:“没有,你妈妈带着孩子去卫生院给孩子打针去了,我一个人无聊,在楼上补手套呢。”姐姐说:“一双破手套,有什么可补的,扔了。”父亲说:“新手套也有,只是不见你们回来,心里烦,看书也静不下心,听你妈妈说做针线能养心。”我们几个都笑了。父亲在家可谓一言九鼎,我们都得听他的,我搜肠刮肚的思想了半天,还真没想起过父亲什么时候说过这样温暖的话,就笑起父亲放弃政权了。父亲也不理会,给我们姐妹讲起与母亲的台湾之行。

台湾的绿色,台湾的气候,台湾的饭食,都很合父亲的心,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拍几张照片给我们看。讲着讲着,父亲便要去接母亲了,起身开着他的小三轮走了。父亲走后一会儿,母亲就回来了。我们说:“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啊?”母亲说:“你大说我不在家,家里没热火劲儿,要我先回来,娃娃的点滴还有一组,等打完点滴他俩一块儿回来。”

桌子上摆着母亲蒸的大花馍,摆着水果,母亲念叨着父亲:“这个老头真是越老越抠,我还炸了油饼子,也不给娃们端来。”自己上楼去拿。站在母亲身后,明显感觉母亲步履蹒跚,上身前倾。母亲也不理会我们,上楼去了。母亲从楼上抱下来一大推好吃的,喊我们过去帮忙。各色蔬菜,肘子肉,花肉和蒸梯,我问母亲:“拿这么多肉做什么?”母亲说:“老汤锅里煮肘子,花肉切馅包饺子,炒菜还是烫火锅你们看着做。”厨房里却飘来一阵阵土豆的香味。

姐姐去厨房放下肉,回来说:“我大炕土豆了,我们不吃肉,吃土豆。”妹妹切了酸菜,拿了筷子过来,母亲赶紧去端土豆。小盆盆里的土豆上都结着黄疤,我们伸手去抓,母亲喊着:“小心烫手,我捡的都有黄疤,别抢。”妹妹说:“最喜欢一进门就能闻到土豆的香味。”母亲说:“看样子还是你大猜着你们要回来,早早的炕了土豆。”吃土豆的时候,母亲又说了一遍他们的台湾之行,然后又说起前天的事。

“你二姨家的哥儿自己酿了酒,开车给我们送来了一桶。那天我领着孩子出去晒太阳,回来顺便买了菜,看到前面有辆小车,车门打开了有人下来,我的眼睛麻麻哒哒的没看清,心想谁家的娃娃迷路了。你哥儿迎了过来,抓着我的手叫四姨,我才看清楚是你二姨家的两个哥儿。你二姨和二姨夫去世十来年了,他家的哥儿每年都来看我们,我又高兴又难过,把他们领回家,你大也高兴,还给你大姨家的哥儿打电话,几个哥儿和你大一起喝酒唱歌。我又想你们的大姐儿,又想我的二姐儿,喝了几杯酒,给她俩奠了纸,心里感觉好受一些了。”我们担心母亲伤心,没再提大姐,只说夏天有空陪母亲去二姨家看看哥儿去。

母亲又说:“今年夏天我和你小姨去了你二姨家,哥儿还用小车带我们去了天堂寺,还去了北山林场。那天我和你小姨特别高兴,我们回来还去了娘家。庄子上的老人都叫着名字问话,我们喧着黑了回来的。你们姐儿几个回来都不知道问人,庄员们都提意见了,都说你大姐儿嘴软,见面老远笑呵呵就迎上来,又是说笑又是帮忙拿东西。二姐儿见人不问,你们的嫂子们撵着给我和你大上话,我们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也要要个脸面,你们回来一定要走进庄子,见人要问话啊!”我和妹妹不知道有没有人提过我们的意见,忙给母亲说:“我们见人笑嘞,算不算问话了?”

母亲剥着土豆皮,接着说:“庄子里的人都岁数大了,你皮笑肉不笑的谁看的见,见人要问,还要大声一点。”说到这,我就知道该我有事了。果然听见母亲说:“你前院妈妈说,你家三姐儿见我就笑,说什么我也没听见着,你家这娃儿太秀嘞,说话像吃了芽面馍馍。你说你那声音我都听不见,何况你前院妈妈,她的耳朵聋实了,我们聊天我都大声喊着说。”我笑着看着母亲,母亲说:“少慈蜜(讨好的笑),见庄员们了好好儿问候。”

我想那么多人,我们读书的时候不在庄上住,很多人不认识。母亲继续说:“四姐儿做的好,见了年纪大的就叫婶呀叔呀,耐着性子听人家说话,庄子里的人都夸四姐儿有礼貌,懂事。”小妹说:“也是当老师磨得,家长们来了要听孩子的好话,我们做老师的就尽可能的说好话,让家长们配合我们的工作,时间长了磨的性子慢了。”母亲有些不高兴了,严厉起来说:“姑娘嫁到官长家,离不了穷娘家。虽说你们都是识字的人,可不能糊弄庄员们。回来看到庄子上的人,都要问候,你们辈分高着,年老的都是叔伯辈,年纪差不多的该是哥哥嫂子们,见面一定要尊着问话。”我们姐妹仨点头答应着,母亲才舒展了眉头。

傍晚二姐和妹妹都回自己家去了,我和母亲坐在热炕上聊天,母亲很健谈,说着村里的事,有的人我是知道的,偶尔发表一下我的意见,母亲听不清楚我的声音,不厌其烦的问,声音越来越高,客厅看电视的小侄不时跑过来看我们,还问我是不是挨母亲骂了。母亲讲的大多数人,我已经不记得了,任母亲细细讲着他们的事。过了好久,母亲就不讲了,她说:“和你们说说话,都不愿意听,早点睡吧,早上早点起来,我们包包子哦。”我说:“我在听,你再讲一会儿吧。”母亲说:“不讲了,我经常想,你大姐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太在意儿女们,她走了,我从头开始想你们了。你妹妹和二姐离得近,好多事都经过,懂得也多。你离得远,回家次数又少,乡里乡亲许多人情世故都不懂,我想趁我还明白,多和你说说。可是我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你说话我听不见,问几遍你也烦了,我的思路全乱了。睡吧,被子盖好哦。”

和母亲睡在一起,我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时候,姨妈来我家拜年,母亲和姨妈们从天黑聊到天亮,我们表姊妹们挤在大炕上,迷迷糊糊听她们讲着许多以前的事,有时感觉新鲜就爬出被窝问个究竟,姨妈们笑着又讲一遍。我还清楚的记得母亲和三姨讲的看家故事。母亲说那时她才六七岁,姥姥姥爷去山里割扫帚,要三姨带着母亲和小姨看家,来人不许开门。三姨淘气,跑出去玩,母亲带着小姨在家把所有的门窗都用木头顶住,听到有人敲门,母亲让小姨躲进屋里,自己跑去门口一遍一遍的问门外是谁。三姨吃了花椒,舌头麻的说不清楚是谁,母亲让她去远处的山崖上站着,让她看看是谁。三姨没办法,只好跑去远处山崖上,母亲看见三姨一身土,知道三姨跑去外面玩,故意说没看清楚,反复几次,三姨恼了,母亲也不理会,觉得三姨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带好妹妹,该在外面饿肚子。三姨觉得母亲性子太耿,还有点死心眼。所以她俩好久不太和睦。她们说这件事的时候,小姨笑的流眼泪,说:“我们四姐就是这样,爱憎分明。她特别护着我,也护着妈妈,任劳任怨就是亏着自己了。”母亲听了也是笑,也是跟三姨解释因为年幼,太认死理,三姨也笑,也跟母亲解释年幼贪玩,该受惩罚。她们又和好了,一起做针线,妈妈画花样儿,小姨剪花样儿,三姨讲花样儿的来龙去脉,颜色搭配。我们姊妹们披着被子抢花样儿,闹得过分时,母亲会拿纳了一半的鞋底抽打我们,一群疯丫头又安静的睡了。

我与母亲说起这段往事,母亲也是笑,母亲说:“我们那时候,姐妹们一起做针线,都有好几个孩子要带,还要干活,一年往一年的见不了几面,过年见个面就想说说话。你们姐儿几个回来就知道睡懒觉。一点儿都不珍惜见面的机会,也不说说话。倒不如我们老姊妹们了。”我和母亲又说了一会儿话,小侄女挤上炕,钻进我的被窝说:“去年到二姨奶奶家,奶奶和姨奶奶们从天黑聊到天亮了。我睡一觉醒来她们在聊天,又睡一觉醒了,她们还在说话。说了好多故事呢。”母亲腼腆的笑了笑,让我们快睡。

好久没有睡过热炕了,一闭上眼睛就沉睡过去了。早晨在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声音里惊醒了,还以为母亲在责骂我睡懒觉,赶快起来梳洗。母亲过来问:“这么早起来干嘛?天冷的很,再睡一会儿去,一会儿我叫你吃饭。”我说:“刚才你跟谁说话?”母亲说:“你隔壁妈妈家今天宰猪,找个家什来了,晚点你去吃肉吧。”我说:“我不去,人太多了我不习惯。”母亲又开始说起庄子上的人情世故,我答应着,拉着母亲去村子里转,路上遇到的人,我都大声问候“新年好!”母亲又和人家聊天,还介绍我的近况。回去的路上我问母亲为什么要聊我的近况,母亲说:“一天聚在官场(以前大队打麦场)上,我们这辈人都在聊儿女,你们姐儿几个可是你们这辈里的骄傲,谁家的人都要夸呢。”本来我不想让母亲去夸我们,回头却发现母亲一脸幸福的又去和隔壁妈妈聊天了。

母亲一生的悲喜是我们铸就的,因为我们家姑娘多,母亲在妯娌中间难以入伙,她们以生儿子继香火为荣,明说暗指母亲养了一窝丫头,没有后人。母亲也不记恨,只是拼命把我们姐儿几个拉扯的干净利索。后来生了弟弟,母亲也没找谁问过闲话,一如既往的照顾我们。我们姐儿几个从小没饿过肚子,没烂过衣服。后来我们都有工作,尤其是妹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本科,毕业后做了老师,母亲常常说她半生辛苦值得。

母亲和父亲经常外出旅行,母亲是村里做过飞机,乘过游轮的女人。我们姐儿几个回家,更是村上美谈。但是,只有我们最能深深体会那种“儿多女多,只剩下两片耳朵。”的凄凉。

元旦下午,我要走了,父亲执意要用他的三轮车送我去车站,母亲要带我走走村上的路,要陪我步行到车站。太阳暖暖的照着,村庄安静的如同被施了魔咒,快出村口时,几个老太太坐在墙根晒太阳,看到我们一家人走来,起身打招呼。她们叫着我的乳名,埋怨我回家次数太少,热情的捧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我知道我不回答,母亲又要花费很长时间来给她们解释,索性和她们做在一起晒太阳,十多分钟后,母亲催我快回,我们又有过一段没有人的路。母亲一遍又一遍嘱咐“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到家打电话回来。好好照顾女儿,有空带女儿一起回来。”

车站离别,母亲牵着小侄蹒跚着离开。我知道,母亲心里已经开始计算下次我们见面的时间。母亲的日历上画着红圈,这些红色的日子该是我们回家的日子,母亲的红圈里,永远装着牵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答父母恩情。坐在公交车上,我竟然睡着了,梦里牵着母亲的衣襟,看院里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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