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放暑假的女儿在家中学写起了小诗。待我与妻下班回家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和我们分享,这是一首关于思念老外婆(妻子的外婆)的小诗,稚气的文字也让我想起了老人的生活点滴。
和妻子恋爱时,第一次踏进她们家门便见着了这位慈爱的老人,那年她已经七十有七了。她没有太多的言语,行动似乎不大方便,更多时间总是静静的坐着冲着我点头微笑,招呼我多吃点东西。端坐在她的对面,我细细的端详着眼前这位老人。一身质朴的衣着看不出有些许多余的褶皱,清晰可见梳子梳过的痕迹让满头银发更为醒目,清瘦的面容嵌着标致的五观,同时也深深刻入了岁月的风霜,单薄孱弱的身板被长年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背,微微凹陷的眼窝里那双深邃而又略带血丝的眼眸,仿佛静静地诉说着她曲折的生活经历。
外婆年轻艰难。她有一个很好的出生,不愁温饱,却赶上了日寇侵华,除她之外全家人惨死于日军空袭;她嫁得一个如意郎君,情投意合,却赶上了饥荒,夫妇二人拉扯着一双儿女举家逃难,由赣入闽继续繁衍生息。眼看日子一天好转,却又中年丧偶,一时间失去了经济来源,屋漏偏逢连夜雨,孤儿寡母赖以栖身的房子也被夫家的两个兄弟给强占去了,无依无靠的外婆只得忍气吞声,仅靠帮助人家做衣服、洗衣服的微薄收入难以维持生活。六个子女中尚有三个未成年,她不得不把老四(我岳母)和最小的女儿送到了好心人家中,由于岳母的的养父母家中半年后发生了变故,岳母又回到了外婆的身边,最小的女儿就没有这么幸运,一直到成家后才又与外婆、兄弟姐妹相认。靠着上天的眷顾,这家人没灾没病的,节衣缩食的总算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夏,熬到了一个个孩子们成家生子,熬到了银丝爬满外婆的发梢,熬到杨家五代同堂。每每提及这些辛酸往事,外婆不知流了多少泪。这是幸福的眼泪,她没有埋怨生活的不易,只是庆幸自己大半辈子起早贪黑、一针一线、省吃俭用、苦苦支撑的努力终获回报;庆幸穷人的孩子们早当家,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把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庆幸孩子们都能孝敬长辈、教育子女、家庭和睦、以诚待人,让良好家风代代相传。
外婆一生俭朴。当年妻子家的老房子是套温馨的二居室小房,所以每次我和妻子回家时,外婆就得给我们挪地,搬到其他子女家里住。临时住进了外婆的房间,各类物品排放的整洁程度,给人一种莫名的温馨和舒适,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想要的家的味道。记得第二次到妻子家住下,我惊奇的发现,上回在家中用过各种毛巾居然被老人洗净后,用针线绣上了我们的名字做好标注,字迹虽不够工整,但对于未上过学的外婆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久而久之,这个习惯变成了家中的一种传统,只要我们回到老家,岳母总为我们备着绣有我们名字的毛巾。我想若干年后,我们也会为孩子们准备绣有他们名字的毛巾。外婆一生中最大的一笔花销大约是在十年前,她用她所有的积蓄(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儿女孝敬她的)办了两件事,一是给每个小辈置办了一个金饰作为结婚礼物,给大家留个念想;二是给自己买了块墓地作为日后与外公地下再相聚的场所,不给孩子留下负担。这两件事办完后,她长舒一口气,并告诉孩子们说以后不要再给她钱了,给她也不会花,也不需要花。
外婆晚年无憾。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所有孙字辈都成家立业,能亲手把自己为小辈精心准备的金饰给送出去。每送出去一个,她的心情就会无比激动。可眼看着自己给外孙、外孙女备的礼物一个又一个都送了出去,给唯一孙子准备的那份却迟迟没送出去,久而久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时常老人就会把东西拿出来擦了又擦、看了又看,心中默念:“菩萨保佑,谊儿一定会找到意中人的,我一定要亲手给他们戴上!”老人如此,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逢年过节难免就对当事人开始“碎碎念”。可着急归着急,操心归操心,当事人就是无动于衷、没心没肺、身无可恋。就在大家都心灰意冷之际,当事人突然遇到了那个注定等着他的那个女子,瞬而掉进情网,感情迅速升温,没多久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也被一家人列为年度重点工作,分解任务、逐项落实。人逢喜事精神爽。接到喜讯后的外婆,气色一天天好起来了。在那个特殊的日子,外婆一身喜庆、一身轻松,在儿女的搀扶下坐着三轮车来到婚礼现场,步伐不再那么重了,气息不再那么喘了。这一天,外婆或许看到的是一生中最蓝最蓝的天,或许看到的是一生中最美最美的新娘,或许也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总之,这一天,她终是等到了。
外婆最怕过年。年轻时怕过年,是因为一大家子人过个年是笔不少的花销。她就平日里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从年头攒到年尾,给孩子们添件新衣,买点肉吃,包个压岁钱,看着孩子们过年时的高兴劲头,为娘的心里再苦也觉着甜,就这样年复一年,一熬就是三十年,从一个年轻的妇人熬成了大家的外婆。年老了怕过年,是因为外婆身体不好。她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绝不敢轻易离开屋子半步,只要稍微多走几步,你就能听到她重重的喘息声。对于曾经患过肺炎的我而言,深知一口气吸不到底,是何等的难受、无助和焦虑。可外婆她就这样在逼仄的房屋里,默默坚忍了又三十年。闽北山区的冬天阴冷潮湿,每年的年关是她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打我和妻子在一起后,几乎每年这时外婆都要病上一场,每次生病时,她就相当的自责,责怪自己身体不争气让孩子们受累。然而,在几个孩子们的悉心照顾下,每到春天,外婆又恢复了从前的气色。我曾经和妻子说笑:“外婆就像是棵老白杨,冬天枝叶凋零,春天枯木逢春!”
去年春节,我们回乡看望外婆,她已经虚弱得无法正常起身了,无法辨别来人、味道、白天、黑夜……在岳母和妻子的合力搀扶下,外婆艰难地倚坐在床头,透过半掩窗帘透进的昏暗光亮,我坐在一旁看着这祖孙三人的对话。岳母和妻子合力给没有丝毫气力的外婆喂食,外婆艰难咀嚼吞咽了许久,终于艰难吐出了一个“甜”字。这个场景被我的脑海永久存储。春节终是过去了,我们终于盼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没有盼来外婆枯木逢春的奇迹,她老人家还是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在送别外婆的日子里,我们不想过早给孩子解读关于死亡的概念,就告诉她“老外婆睡着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渐渐明白了,老外婆不是真的“睡着了”,她告诉我和妻子说:“有时会想起老外婆,她笑的很甜很甜!”是的,我们也时常会想起她老人家,十年、二十年直到永远,我们仍会想起她。
顿笔之处,仰望夜空,外婆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幅影像:春暖花开的季节,老家门前的空地上那棵老白杨的枝干终是枯萎了,再也没有像往年那样焕发生机,而丰润的春泥里冒出了一株株嫩绿嫩绿的新芽,绿了整个山坡……
(写于2017年6月24日夜,谨以此文悼念妻子外婆过世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