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狗抱回家以后，妹妹喜欢得不得了，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汪汪”。
“汪汪”成了妹妹最好的玩伴，没事的时候，妹妹还会给它挠痒痒，只要一碰“汪汪”，它立即像线团一样滚在地上，露出白白的肚皮，四脚朝天，很享受的样子。
这天，天气晴朗，妹妹又搬着小凳子打算跟小狗玩，谁知道凳子腿压住了狗尾巴，它“汪”的一声回头就咬住妹妹的手指。把妹妹疼得“哇哇”大哭，汗珠子马上滚落下来。
奶奶急忙抓起一根棍照着小狗打下去，小狗撒嘴就跑。
再看妹妹白嫩嫩的小手，半截手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呀！
爹娘听见妹妹哭声飞一般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这个阵势，吓坏了。
“愣啥呢？赶紧带到村医务室包扎伤口啊！”奶奶急切地喊。
“对，快……快点儿！”
爹抱着哭得不成声的妹妹来到医务室，村医马上把伤口上的血挤压出来，以防止犬类的细菌等毒素进入皮肤内。
然后反复的用浓肥皂水对伤口进行冲洗，之后又用清水冲洗。
“孩子的手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但被咬破后，得马上到镇上打狂犬疫苗，否则容易得狂犬病。”村医嘱咐说。
打过了狂犬疫苗，妹妹的手骨头没大碍，就是一直发烧，可能是吓的。
在家打针吃药几天，没见效，高烧不退。没办法，爹娘就带着她去县医院，一住就是十来天。
在我印象里，这是爹娘第一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
奶奶领着我和弟弟在家整天坐卧不宁，那个时候也没个手机、电话啥的，也不知道外边啥情况，只知道担心。
奶奶初一十五烧香祷告：“老天爷，菩萨老奶，七十二位全神，保佑俺孙女平安无事吧！俺逢年过节一定多给您送些元宝……”
妹妹出院后，性命是保住了，但是脑子烧坏了，半精不拉傻的。整天淌鼻涕，流到嘴里也不知道擦，直接就吸溜肚子里，看着恶心又心疼。
从此，我家再也不养狗。奶奶说：“有的狗喂不熟，好狗脸。你平时对它再好，一旦发疯变性，六亲不认！”
再长大一些，妹妹稍微有点好转，但心眼还是不够用，正常人十个，她顶多有五个。
一次，奶奶的一个老亲戚家生了个孩子，过九天送礼，妹妹非跟着去。
奶奶千叮咛万嘱咐：“妞啊，你到那儿就光吃菜别说话，免得说啥不吉利的人家不高兴。”
“知道，知道！”
到了亲戚家，妹妹表现挺好的，一直光吃不吭。
临走的时候，奶奶想再看看孩子，告个别，妹妹上去说了一句：“我这一大晌都没有说话，要恁的孩子死了跟我没关系啊！”。
没把人家给气死：“哎呀，这不是个‘二百五’嘛！”
于是，“二百五”“半吊子”成了妹妹的外号。
上学后，有几个调皮蛋经常吆喝她。有一次，妹妹拿着半截砖头砸向人家，把其中一个头砸个窟窿，爹娘又是给人家看病又是赔不是，回家少不了对她一顿训斥：“咱惹不起躲得起，就不能别搭理他！”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有的孩子天生就是小坏种，不欺负人不好受。
鲁迅在《经验》里说， 在中国，尤其是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车捽摔伤的人，路人围观或甚至高兴的人尽有，有肯伸手来扶助一下的人却是极少的。
幸灾乐祸、遇难不帮是个别中国人的劣根性，那天生以欺负人为乐的人是不是也是鲁迅所谓个别中国人的劣根性?
妹妹躲着他们，那几个家伙更变本加厉。
见到妹妹从背后拍一下踢一脚就跑，回头又不知道是谁。
更可气的是那次厕所事件。
那时候学生多，学校房屋紧张，低年级的学生就在家庙里上课。家庙没有大门，学生在屋里听课，鸡鸭鹅猪牛羊在院里乱逛。
有一天课间，那几个捣蛋鬼看见妹妹上厕所，故意把一头猪轰进厕所，仓皇失措的猪把正在上厕所的妹妹一下子顶到便坑里。
老师捂着鼻子把妹妹从便坑拉出来，一身大便尿水，顺风能臭八百里。
把娘从家叫来，一看，气坏了，赶紧把棉裤棉袄脱下来扔掉，那时也没个澡堂，回家烧了几锅开水才给妹妹洗干净。
不让她上学吧，又怕没一点儿文化。上吧，经常哭着回家，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急死啦！
眼看着闺女受人欺负，娘心里也不是个味儿。
不忙的时候，娘就端着针线筐，搬个板凳坐在“教室”后边，妹妹上课她做针线活打毛衣，用现在的词叫陪读。
陪读到四年级，妹妹说啥也不想上了，因为同学都说她傻。
人家都会四则混合运算、应用题了，妹妹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还得扳指头。十以内的指头还够用，二十以内的算不过来，脚丫子都想用上。
娘把高粱杆子截断，一节一节的用纳底绳串起来，挂着脖子上，算数时可以派上用场。
年年挂着“念珠”上学，妹妹大了也知道害臊了，说啥也不去学校。娘好说歹说也不管用，只好提着书包搬着凳子回家了。她不上学，娘也毕业了。
于是，教她学做糊涂、面条一些简单的饭。农忙季节，也可以在家做熟让家人吃个心净饭。
麦收时节，成熟的麦地像一片片金色的沙丘伸向天际，又从天际涌过来。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农民开始甩开镰刀和熟了的麦子对话。
露水还没干，一家人就需要到田里割麦子，把睡眼惺忪的妹妹叫起来在家做早饭。
好几次都是下晌回家吃饭，锅里水都没动，洗好的鸡蛋放盆里好好的也没煮。娘一看妹妹还躺床上睡得正香，气得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一顿训。
麦子收割下来，打场脱粒把农忙推向了高潮。
我和弟弟需要捡麦穗，平时不出屋的奶奶也非得下地干活。娘只好让妹妹在家烧馍锅。
临走时，把揉好的大白馒头放到厨屋，添好水，一再交代：“先大火把水烧开，锅冒严气时，再用小火蒸二十分钟就行了。”
“知道了，你去场里吧，真啰嗦！”她还不耐烦啦。
过去的年月里，每家都有一处打麦场，几亩地大小。成车的麦子拉过来，站成一个个高大的麦秸垛，像是在期待着一场繁忙的“脱胎”与“换骨”。
打麦场是麦收前就碾好的。一场细雨过后，人们用镢头浅浅地刨一刨，再用石磙一遍遍地碾实碾平，碾出亮亮的一层皮，停几天挑水泼一泼，然后再碾再轧。经过翻土、灌水、撒麦糠、碾轧，地面平整、硬实又干净。
接下来就要打场了，这是主戏。
成捆的麦子脱了捆，摊开一片横七竖八地躺在场上。轧场人立在中央，一手牵着牲口，一手挥鞭喝令。石磙由石磙架固定住，牲口套与石磙架连接好。牲口听话地拉着石磙子来回地转。这样碾过几遍后，满场的麦秆就轧平了。
翻场是中间的一个环节，将轧平的麦子翻挑，下面的翻上来，接着再轧，直到麦粒完全脱落。用木杈将麦粒抖落掉，把麦秆挑到场边堆成垛，再用木锨把连糠带粒的麦子堆积起来，谓之起场。
一家人正干的起劲儿，突然闻见一股浓浓的烧糊味。
和我家地邻的石堆嫂鼻子比较灵敏，吆喝一声：“谁家的馍锅烧糊了吧！”
娘扔下木杈，急急忙忙往家跑，心里说：“不会是我家那个傻二妞烧时间长了吧?”
回家一看，厨屋里狼烟动地，炉膛里火烧的正旺。妹妹坐院子里看小人书看入迷了！
馍锅上的木锅盖都烧着了，锅里水烧干了，木头撑子高粱篦子抹布全烧坏了，大白馍馍变成一个个小黑蛋。
古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看来这嗅觉是最容易让人适应的。这么大的焦糊味，妹妹抱着小人书竟一点儿也没闻到。话又说回来，妹妹还是脑子不管用，有点呆。
气得娘直跺脚：“走的时候咋给你交代的呀！烧多长时间了?把锅烧成这样?”
“十点开始的……”
娘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现在都快十二点了！一个馍锅你烧俩钟头！这馍还能吃不能了?”
扳开一看，一个个皮焦里生。“唉，可惜这一锅馍呀，够咱一家人吃三天了！”
“走，跟着我到场里撑粮食袋吧！”
田地里，趁着有风，爹正抓紧扬场。
说起扬场，这是个技术活儿。扬场人手操木锨，铲起带糠的麦粒，迎风抛出一个弧度，随着一阵“刷刷”的落地声，一边是麦糠碎草，一边就是金黄的麦粒。扬场过程中，一边的助手则操起大扫帚，不失时机地在麦粒上掠过，目的是把那些分量略重，不易和麦粒分开的杂物轻轻扫去。慢慢地，干干净净的麦粒就堆成了小山，黄灿灿地拥在一起。扬场过后，一袋袋沉甸甸的麦子便拉回家中。
烈日当头，暑气袭人，我干一会儿就感觉很困很累，忙里偷闲找个麦垛依着就睡着啦。
现在回想起来，打场空闲时的那个觉咋那么香那么甜呢！
后来，轧场的活由小型拖拉机代替了牲口。
再后来，不出麦地，丰收的粮食就装进了麻袋里。
打麦场也就成了回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