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铜烂铁啤酒瓶~铛!旧书废纸烂胶纸~铛!”隔着老远,一听到那面破锣敲的当当响,我就知道是“六指拇”来了。
“六指拇”是白崖寺村的,那边的人都姓刘。因为右手大拇指旁多长了个小手指,大家都叫他“六指拇”。他常年背个背架子,上面卷了几个巨大的蛇皮口袋,走村串乡收破烂,什么破铜烂铁、废书废纸、啤酒瓶子,还有用过的塑料薄膜。常常走到我们村时,蛇皮口袋们已经吃得鼓鼓囊囊的,被打横捆在背架子上了。背架子的两侧还挂着别人卖掉的破锅,走起路来一晃一晃,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六指拇”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胳膊肘上打着补丁,腰间挂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烟草和烟斗。因为常年背负重物,他的腰略有佝偻,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尽管实际年纪跟我爷爷差不多,但看起来可就老多了。因为总是抽自己种的劣质烟叶,农村老头也没啥刷牙习惯,一口老牙被熏得浑黄,门牙还缺了一颗,一笑就一个黑漆漆的洞。
爷爷和“六指拇”很熟,每次远远一听到他的吆喝声,就会问奶奶家里有没有啥破烂要卖的。两人一边互相问着“屋头那坨烂胶纸把它卖了!”“你上回那几个酒瓶子也可以卖了!”一边开始在屋里寻破烂,把找出来的破烂丢在阶沿上,等“六指拇”从院坝边的大路上路过,就把他叫到家里来,论斤称两,按价给钱。
“刘老汉儿,酒瓶子多钱一个?”爷爷不叫他“六指拇”。
“大的一角五,小的一角钱!”“六指拇”回答得很干脆。
“废纸呢?”奶奶也开腔了。
“五分!”“六指拇”在院坝边停下来,歇了口气。
“这么便宜啊,上次都是七分儿钱的嘛!你个‘六指拇’莫要豁我哟!”奶奶有点怀疑他压价。
“嘿嘿。”“六指拇”一脸讨好的笑,“嫂子,这一向下雨的嘛,废纸收回去没的塌塌堆,就便宜噻!”
“算了,留起也没用,卖了腾塌塌!”爷爷说到,“你上来阶沿上嘛,把这些——”指指阶沿上的一地破烂,”称了,坐到摆哈儿龙门阵!”
“六指拇”也不客气,背着背架子就走进院坝里。那背架子上的麻袋像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把他的腰压得低低的弯向地面。他把背架子放在院坝头,走上阶沿。
爷爷递给他一只卷烟,他摆摆手,“谢了老哥!抽不惯这个,味道太淡了!”在椅子上坐下来后,他伸出右手把腰间的布袋取下来,啊我看到那个多余的小指拇了,长在大指拇的旁边,瘦瘦的小小的,还有指甲盖,好吓人啊!我心里没来由的一个激灵。
只见他左手伸进布袋子掏出一根黑漆漆的烟草,右手捏住烟草,左手小心地折了一小段后,又小心地把剩余的烟草放回袋子里,再把折下来的烟草仔细地塞进烟斗里,问爷爷借了火,点燃后噗嗤噗嗤吸了两口,烟袋燃着了。他很享受地喷了口烟,才说:“还是这个巴适些!”
我躲在灶屋门后,探出个小脑袋看着他,和他的右手,既好奇又害怕。
爷爷唤我:“死女子,喊人噻!喊刘爷爷!”
我不,才不要叫他“刘爷爷”,他一点都不像个爷爷。我喊他“六指拇!六指拇!”一边喊一边缩着头从灶屋后门跑掉了。
有一次,我没来得及跑脱,被他一把抓住了,铁钳一样的手紧紧钳住我的手腕。我使劲挣扎也挣脱不了,眼看着他的脸凑过来,“叫爷爷!”“我不叫!”他一张嘴喷了我一口烟,我差点没被熏背过气去,眼泪立马就出来了。
我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嚎啕大哭,等他一松手立马就逃开了。他得意地笑道:“看你以后还敢叫我‘六指拇’!”我一边哭一边心里恨恨地想,你就是“六指拇”,你长得那么吓人,我才不会叫你“爷爷”!
等“六指拇”走了,爷爷对奶奶说:“你以后不要叫他‘六指拇’!看把娃儿都叫坏了,跟到你没打没小地乱喊!”
“他本来就是‘六指拇’,人家都这样喊!哎我看他那六个手指拇还寡灵活哎!”奶奶并不把爷爷的话当回事。
“哎,他就是命不好,妈肚子里多带个手指拇,这一辈子都耽误了,婆娘也讨不到,儿女也没的,爹妈早就老了,兄弟姐妹也不待见他,就剩自己一个独人,造孽不造孽嘛。老了又务不动庄稼,自己到处去收破烂,卖点钱来过日子,你说人家也过得不容易嘛。”爷爷对“六指拇”倒十分同情。
“这就是各人的命,有啥办法呢。”奶奶还是不为所动。
爷爷又点了一支烟,“但是他这个人心肠好,自己都没啥钱,还养着他二爸。”
奶奶听了爷爷的话,想了下,才说:“我说你每次为啥非要把那些破烂给他留起,原来是这么回事。没想到他这个人心肠倒还好,以后能帮衬的还是帮衬他一下嘛。”
我正在旁边呆呆地想着爷爷的话,独人是啥意思?没料到爷爷突然对我说:“以后不准喊人家‘六指拇’,听到没?没大没小。”
“哦,晓得了。”我闷闷地应了一声,跑进灶屋去了。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的爷爷已经过世快十年了,不知道收破烂的“六指拇”还在不在?恐怕早就没有力气走村下户收破烂了吧。那他和他二爸的日子咋过呢?有没有人给他养老送终呢?终归没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