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活动
范柳原—《倾城之恋》
柳原:
日前,收到你来信,已得知或许你还要在英国盘桓数日才能归家,且不必挂念,家里一切皆安,也愿君安,待归。
此时,我在窗前的桌上给你写信,一抬头,便可见银盘般的月亮在不远的天边,月华似一匹银纱,轻笼窗台。你看,总有一扇窗,在月光下执着地说,你是唯一值得被等待的人。
柳原,这一刻,我忽然想起香港的那个月夜,一样的月华漫天,你从酒店隔壁房间打电话来问我,“我爱你。可我忘了问你,你爱我吗?”
真是好大一个难题。
我当时咳嗽了一声,沙哑着声音回你,“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
你是不满意的。你少有的言辞犀利地指出我想要一段长期卖淫的婚姻,我在恼怒中挂了你的电话。后来,你固执地打来电话,却让我看窗外的月亮,在记忆中,那晚的月亮在泪眼模糊里,也是又大又圆,那如霜般的月光仿若搁在人心头,无边无际的凉。
你要我懂你,你要我亲口对你说,我爱你。可是,我却是万万不能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来,一但说出口,我这人就如这字般轻飘飘消逝于尘世间了。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你这样说的时候,希望我懂你,懂得这精神之爱。可是这怎么能够?人世间再深的认识,都抵不过感同身受。你不是我,你不曾走过我的路,光旁观着,是不能理解我苦处的万分之一的。
你应该是非常清楚我当时的窘迫,是的,窘迫。要不回去替已离婚八载的前夫守节,要不通过相亲嫁个“有五个孩子的鳏夫”。这是我的兄嫂、母亲在花光我所有钱财之后,能给我找到的最体面的出路。
我无依无靠、无钱无势的这样一个顶没用的女人,在你眼里是一览无余了罢!你原该知道我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还有那点已到暮春的美貌。那么你原谅我依仗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赌注,来挣扎博击未来的窘迫了吗?
没有,没有的。柳原,你耿耿于怀。你说:“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
可是,你忘了,爱是不问公不公平,不问值不值得。爱仅仅在自己心里,不在旁人的答案里。
从最初的一顿饭、几支舞的功夫,你就可以借着徐太太之口把我带来香港开始,几乎所有的筹码就尽在你手了。这点,你知,我知。
所以你游刃有余地看着我往棋局里走:十足绅士地当完美伴游,翩翩君子得不像话,从不碰我一根手指头,若即若离。这样的你,怎不让人心生欢喜?我却不能一头扎进去。
直至于我从别人口中知道,外人都误解他们是夫妇,才蓦地领悟到所有。你要我爱你,心甘情愿地靠近,这样,到你抽身之际,你能尘埃不染。
你总说,我想要的只是一纸婚姻,一张长期饭票。你嫌弃我不懂精神之爱。可是,这样的爱,我要不起。
你总说,我是善于“低头”的。我不知你是不是欣赏那一颔首之际的一两分风韵。但我知道,我低头,多半是在思考。垂头沉思,是为了更好地抬起头。
若是,我惶惶然投入这样的爱情,十有八九是热烈片刻,而后我在凄风苦雨中飘落成泥。
我之前所做的种种挣扎,就是笑话一场了。顶着别人的指指点点离婚、不肯回头去守节,不做“五个孩子”的继母,这任意一条路,熬着熬着,也有出头的希望。同你最做红粉知己后的未来,与这些未来一般无二,都是煎熬。
除了婚姻以外,所谓爱情,所谓懂得,我不是不想要,而是我要不起。
看清你的用心,我想回上海了。你一路护送我回,依旧情意绵绵,依旧光明磊落。我知道,你不过成竹在胸。
可回上海月余,我便更加明白了一个顶顶无用的女人,在这世上不依靠男人而活,是痴人说梦。亲人冷漠地把我看成辱没家门的不知廉耻的罪人,我只有现实鸡肋般的身份,完全没有相应的能力维持生活,我很快感到窒息。
你的一张船票、一个便条捎来,母亲的一句,“你去吧“,使我心如刀割,我还是逃不过这命运。
本意已决,就做你的情妇好了,想来,你也不至于在钱财上亏待于我。未来在哪里,未来有多远,我不知道。
就像我不曾想过,在一场浩劫之后,在那个兵荒马乱之后的一个夜晚,你我能在那一刻真切地感受到彼此,我们仅有彼此。
爱情的轰轰烈烈,总要转化为婚姻里的细水长流。你总说我们的命运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你总说我不懂爱。
其实,我一早就懂得,我只是要不起。我绝对不说我爱你,那是愚蠢的勇气。但香港的沦陷,成全了我们的婚姻,一辈子还长,我们再慢慢了解吧。
柳原,也许是这月色太美,竟跟你聊起了爱情。明天天亮以后,这封信,或许寄与你,或许只当我呓语,束之高阁。毕竟,天光一亮,世上所有的婚姻都是一般颜色,不说也罢。
祝:安!
你的妻:白流苏
2017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