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皆为虚幻----记一场葬礼

        星球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任何存在都是没有意义,追问意义,实际上是一种自毁。

        ‘我’是什么?是我这具身体,还是这具身体具有的主体意识的‘灵’。我无法控制身体的苍老,疾病,饥饿,甚至情欲。唯一自由的唯有‘我的思考’思考只是虚幻的的泡影,灵与肉的分离对立有统一,你无法承受意志的清醒而躯体的衰败。

      不同的灵体的思考中世界是虚幻的,皆是幻觉,物质世界与意志的自由成为一种悖反。

      夜里三点钟,爸妈都到鱼塘守夜去了,我突然被热醒了,空调之前开得太低,房间里太冷又干,我就把它关了。结果到了半夜又热醒,揩了揩头上的汗,发现背后也汗湿了。真是低估了这个火炉城市的夏天,连半夜三点钟都还这么热。我没有开灯,只是拧开床头电扇的开关,夜里很安静,外面虫子的叫声和电扇呼哧的转动声充斥在我耳边。房间里光线暗哑,她睁着眼睛,看见叠叠幢幢的黑影子,外边的树影还有家具笨重的阴影。电风扇的风把身上腻着的汗吹干了,凉飕飕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的脑子现在清醒极了,但是空白一片。

      突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声音大得怕人,我吓了一大跳。电话键盘上发着红光,在夜里看上去很狰狞。我愣了一会,心里一沉,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小丹?爸爸妈妈呢?”是堂哥的声音。

    “到鱼塘照夜去了。”

    “大伯走了,跟爸爸妈妈讲。”

    “喔。”

    挂了电话,心还是跳个不停。又拨了爸爸的手机号码,嘟了两声就传来爸爸带着睡意的声音。

    “爸,大伯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知道了,快睡,待会早点起来。”

      早上六点钟的时候爸妈就从鱼塘赶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两个伯伯。

      我和爸妈赶到大伯家的时候楼底下已经搭了丧棚,地上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的鞭炮碎片,几个堂哥表哥在忙着招待来吊唁的人,递烟递水。

      上楼给大伯敬了香,看着那张在黑稠花底下的笑脸,我眼里心里仿佛要涌出一股热流,我摸了摸眼睛,并没有什么液体。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李白的那首诗,“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前两个星期给大伯送泥鳅的时候大伯同我背的。“崔颢写了黄鹤楼,李白就没得写了,他就只好写金陵凤凰台……”

        我紧紧攥着手心,黏腻的一层细汗。心里好像下过一场大雪一样,白茫茫的一片,纷纷扰扰的雪花飘得到处都是,我抓不住,就像我的思维、想法。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做什么,帮助大伯母减轻哀恸?不,我没有那个本事。

        我被堂姐拉着给大伯烧纸,九斤七两纸,垫骨灰盒。这是女儿烧给父亲的,可是大伯没有女儿,只得我与堂姐为他烧。指点我们烧纸的是大伯的战友,老太太快七十。知道大伯得病之后与老伴从外地坐长途汽车赶来。

        太阳起来,天就开始热起来,我和堂姐在过道里给大伯烧垫骨灰盒的纸,好大几垛。热气直往脸上扑,空气都有些扭曲。我突然想起过年的时候在大伯家吃年饭,大伯兴致勃勃对我说云南大观楼的那副长联,说腾冲的温泉浓烈的硫磺臭味,说大堂哥为他到寺庙去炸了新年头一挂鞭,好长好长的一条鞭炮啊,把汽车后备箱都装满。

        一沓一沓的黄表纸在搪瓷脸盘里变成灰烬,蓬起的火焰在我眼前跳跃,像一场幻觉。我的脸被烤得火烫,背后早就被汗水打湿了。

        “我小哥走时他小姑娘不在身边,后来等他小姑娘回来之后,家里人请了灵媒,同他说话。”大伯的战友一边烧纸一边对我和堂姐说,“那太婆说话的声音和语气简直就是我小哥,分毫不差。”七十岁老人的声音像是沉淀过打磨过,柔和笃定得很,可是我仍然有些迷惑。

        楼底下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鞭炮声不断。炸过的鞭炮碎屑堆积在水泥地上,一小团一小团红色的纸屑。

        我听了老太太的话觉得背后腻起了一层冷汗,赶紧低头把手边的纸都烧完。一沓一沓的小山似的黄表纸慢慢变成了搪瓷脸盆里的一堆细腻闪着暗红火星的灰烬。楼道里突然起了一阵凉风,腻湿的后背被风吹干了。

        楼底下人来人往烟火缭绕,鞭炮声、人声交织在一起,嘈杂得热闹,吊唁的花圈摆得丧棚里花团锦簇的精致的纸花五颜六色开得热烈,写满悼词的挽联像悬张的彩带。

        大伯的遗体停在医院的停尸房,因为物业不准他们将冰棺停放在小区里。

        寂静的等在停尸房的那间安静狭小的临时灵堂里。

        透过冰棺看躺在里面的大伯,突然有种荒诞的感觉,好像他不是死去,而是微眯着眼,眼睫毛上沾了一小块白色的碎屑,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好像是他在窥察着来看他的人。而且他的面庞红润饱满,穿着寿衣,根本看不出来被癌症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样子。难怪入殓要洗澡化妆换一身衣裳,这样果然显得体面多了。只是这寿衣显得有点阴森,带走了最后一丝活气。我想起八月初的时候他躺在同济icu病房里,气管被切开,全身的血被抽出来透析之后又放回去。他意识清醒却不能说一个字,只是望着我们这些人流泪,眼泪从他的眼角顺着皱纹滴到枕头上,我看他的眼睛分明还闪着思维清晰的亮光。但是蜷缩在病床上的躯体却不堪一击。医生让把他拖回家附近的医院,不然人在这里咽了气会直接被拖到火化场。在那间普通医院的肿瘤病房里,他度过了最后一个星期。思维活跃,许多往事故人从他的口中缓缓道来,叫我为他写一本回忆录。我心里当时想,或许,这样就好了呢。他还如此清醒呢,怎么就说要死了呢?

          我在医院的停尸房呆了很长时间。这间停尸房非常简陋,就是一个活动板房。那时天已经相当炎热,屋子里更是闷热无比,只有一座电扇在咯吱咯吱的转悠,和一碗长明油灯,和一个烧纸钱的搪瓷脸盆。我奇异地并不觉得热,只是有一种荒诞不经的感受,我在想,身体腐朽,他的意识该归往何处呢?是就此沉睡,还是散逸在空气中,默默注视着这人世。

          出殡火化之前,有一个小小的仪式。电子屏上打出了大伯的生平,简简短短几十个字就把他跌宕起伏的一生说尽。不论你多么才华横溢多么权势煊赫,最后都会被推进焚烧炉,我站在外面等,等到大烟囱里冒出滚滚的浓烟,等到躯体变成一捧灰烬。直到这时,我才恍然,这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完结。


          人间的每个角落都在演绎生死,这生是向死而生。抱有这样决绝而爆裂的终点,究竟怎样过好这漫长而短暂而虚幻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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