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霜寂枯绝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那毒发的痕迹,大概要明天才会消去,不过幸好,现在还不会蔓延到心腑。
狼犬仰着头,舔了舔他的手腕儿,似乎想借此抹掉那些痕迹。温从戈抚了抚岁三的耳朵,把袖子拉下,盖住了手臂。
他打着精神将纸张铺陈开,提笔在上面标下方录。
雾霭,极浅也。墨兰辅以瑞香,玉兰花。以白芷,苍术,丁香,薄荷为配,散其浓烈,留其浅香。
温从戈咳了两声,复又倒了杯水,狼犬扒着桌沿歪了歪头。
温从戈揉着狼犬头顶垂眸思索。
这香方是修改之后的,与他闻到的那个,主辅一致,配料不同,效果也不同。
温从戈低低开口:“怪不得…”
那个男人图谋那么久,必然是小心谨慎的。两人对峙之中,温从戈从来都是宁杀错不放过,可那男人却扼制住了所有情绪。
在发色与一片千尘绣迹做前提下,还要再引一次毒发确认。
不过若是换位想想,他也会如此,毕竟情绪是会骗人的,但埋在身上的毒不会。
温从戈把水喝完,将香方焚毁,走到床边合衣躺下,折腾半宿,纵然是个健康人也遭不住,更遑论温从戈这半个病秧子。
他已然脱力地瘫在床上,动都不想再动。
狼犬跳上床,乖觉地趴在他身边儿,他微微阖眸,抬手腕儿搭在额际闭目养神。
一静下来,温从戈便想起魏烬那一副受伤的样子,睫羽微微颤了颤,努力将其挥散,可心头却萦绕着些许烦闷。
他只得将思绪再次放到局上,就目前来看,通过套话获取真相,显然是不可取的。
接下来,要想想下一步棋怎么走了。
……
洛平佑的医馆,又在大半夜被人叩响。
魏烬身后,跟着一个青衣男子,这门敲得不耐烦,魏烬干脆一掌把门敲碎了。在林穆笙错愕的目光中,木质门板脱轴拍在内堂地上,发出一声儿响动。
林穆笙很想说,求人可不是这么求的…他家主子也真不怕把人惹毛了。
披着衣服刚进内堂的洛平佑,同样瞠目结舌地看着报废的门板,额角跳了跳。他暴跳如雷道:“你个混小子懂不懂礼貌?!”
林穆笙回过神,刚想动手,就被魏烬拉住。
洛平佑理了理衣服,点亮了大堂的烛火,没好气儿开口:“怎么?小气劲儿,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臭小子还想杀人不成?”
魏烬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站定,撩袍跪了下来:“您当初把了阿眇的脉,一定知道毒是什么。请洛叔直言。”
林穆笙何时见过魏烬这样,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洛平佑吓得往旁边一跳,伸手去拉魏烬的手臂:“小子,你先起来。”
魏烬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三人这才坐了下来。
洛平佑说道:“小子,我不能告诉你太多,只能告诉你,这毒的来历。”
魏烬点了点头,有线索总比没有好。
洛平佑捻了捻须,说道:“这毒名叫霜寂,来自海外。若是人中了,会在一段时间后,迅速衰毙。就算是一个年轻人,死的时候,也会如老人一般。就相当于一棵树,突然被冻毙于风雪,变成枯木。”
魏烬问道:“若是中毒者有孕,会如何?”
“若是如此,毒会附着在胎儿身上,虽母体也会有损,不过毒素会两厢消减。毒只会在那孩子身上发作。毒发时,浑身灼痛,你该知道钢刀剔骨,比那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烬喃喃道:“那岂不是要将人疼死。”
他一想到温从戈曾经硬扛着那毒发的痛苦,而他什么也不知道,就觉得心脏抽痛。
洛平佑轻哼一声:“你以为呢?我与孟老研究过这种毒,还算比较了解,可我还没见过中了霜寂的能活这么久。”
洛平佑把到温从戈脉象的时候就猜测,他中的应该不是首毒。毒损白发,应是娘胎承毒。
这样的孩子,从降生开始,就承担着本该母体承受的痛苦,一旦毒发,要么疼死,要么不堪忍受自尽,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魏烬皱了皱眉:“可阿眇有个双生姐姐,若是如此,又怎会一个有事,一个无事?”
在魏烬的印象里,相较于温从戈的羸弱瘦削,温墨煦可健康太多了。
洛平佑挑了挑眉:“这大概是健康的那个孩子汲取了毒素,不过这孩子就算是生下来,也是要吃苦的。要说这小娃娃也是有本事,我观他的脉象,那毒应是解了,只可惜毒损带来的伤害,是没办法根除的。”
魏烬问道:“那毒还有复发的可能么?”
“我这么跟你说吧,余毒拔除的过程,漫长又痛苦,但总会有一部分是无法根除的。若是后来有什么诱因,导致未清除的毒形成新毒,那毒发的痛苦要比曾经还要严重。”
魏烬努力忽略掉胸口的闷疼,微微敛下眸子,说道:“这毒可有解?”
洛平佑说道:“你当初中的毒里面有钩吻,我借此查过孟老的医书,那毒名枯绝,和霜寂同出一脉,不过药力比霜寂霸道,剂量够大,可以让一个人顷刻毙命。这些,可都是禁药。”
禁药,自然只知其名,不知其解。
洛平佑老神在在地说道:“要说你和那小娃娃也是真倒霉,一人碰上一个,不过那小娃娃保了你一命,你运气还是不错的。”
林穆笙看了魏烬一眼,竟不知道还有这段渊源。
魏烬抓到重点:“何出此言?”
洛平佑啧了一声儿,凑近魏烬压低声音:“我与孟老虽同出太医院,不过真论起来,孟老与我亦师亦友,我在孟老手下任过职,自然是见过这毒。不过事儿是什么,你心里明白就好。”
魏烬皱眉点了点头,宫闱里的事,都是秘辛,谈得太多,对洛平佑没有好处。
洛平佑见他点头,便知道他懂了,于是他继续说道:“那小娃娃手里的回春,解百毒,治百病,可以说是世间难得的好药,若非他肯割舍,用药救了你一命,你怕是已经奈何桥喝汤去了。”
魏烬蓦然说道:“找到回春,阿眇是不是就有救了?”
“小子,你别高兴的太早,说得容易,可哪有那么简单?”洛平佑直起身子,“回春这样的药,可遇不可求,能练出回春这种稀世好药的,恐怕也只孟老一人。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仙去,承他衣钵的人,尚不知有几分深浅。”
魏烬眸光暗了暗:“有希望总比没有好。”
洛平佑轻叹口气:“若是霜寂成了新毒,就算找到了回春,也只能说是找到了药引。不过若是再拖下去,过了三载,那小娃娃恐怕也没几年好活。”
林穆笙说道:“洛叔,除了孟老,真的没人能练出回春了吗?”
洛平佑看了林穆笙一眼,这小子态度变得还挺快,刚还想动手来着。就,能屈能伸。
洛平佑摇了摇头:“这世间杏林圣手,鲜有人能比得过孟老。不过你们跟着那小娃娃,兴许会见到孟老的徒弟。”
魏烬攥紧了掌心,说道:“洛叔,我留穆笙在您身边,待我找到孟老的徒弟,再接您过去。”
洛平佑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人多一点,总会有办法的。他难得碰见个对口的小娃娃,又是孟老旧友,自然不希望他有事。
事情谈到这里止步,魏烬便起身同洛平佑告辞,林穆笙连忙起身,送他到门口。
魏烬说道:“务必保证洛叔安全,他若有何闪失,你的脑袋就等着当蹴鞠吧。”
林穆笙郑重其事地应下,魏烬便离开了。
……
长夜过了半,温从戈身上酸痛难忍,只得爬起来喝了几坛烈酒,灌了个浅醉。
烈酒灼喉暖身,他却仍觉寒凉入骨,下意识寻着屋内衣柜躲了进去。
狼犬急切地挠了挠门,叫了两声儿。
温从戈不堪其扰,无奈地叹了气,推开柜门放了狼犬进来,岁三体型不算小,一下子,就将方才还宽敞的空间填充满。
温从戈伸手把柜门拉上,黑暗之下,他方才觉得几分心安,用手臂环着狼犬入了怀,轻轻靠在柜壁阖眼。黑暗中,一切都极为寂静,只听得见胸腔跳动,声声如鼓。
狼犬探着头,舔了舔温从戈脸上的伤痕,温从戈抬手摁着岁三脑袋压到胸口,喃喃道:“岁三乖…让我歇歇。”
身上不适,精神也不济,他此番出口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几分沙哑。
小岁三却是听懂了,呜咽了一声,安静地趴伏在温从戈怀里,暖了他一身寒。
算来他已经七年不曾如此,事事皆是直面,可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觉得心安。
温从戈用手指抚着狼犬脖颈柔软毛发,轻轻呼吸着,侧了侧身,将狼犬环进怀里搂住,身子困倦却怎么也睡不下去。
许是快天明,门扉开启的声音入了温从戈耳边,他阖着眸却无半分想动,狼犬亦无动作,他便知道是熟人。
屋外,两人站在门口,屋内烛光轻轻摇曳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已经凉透。
云鹤问道:“主子呢?怎么不在屋里?”
凌知霜摇了摇头:“主子从不留人在屋里,我们也没看到主子出去,云哥,我这就带人去找找。”
云鹤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等等,岁三也不在,许是主子带着岁三出去散步了也不一定,你下去换班吧。”
凌知霜点了点头,掩唇打了个哈欠退了下去。
温从戈只觉柜外安静下来,缩了缩身子,脑子空乏,片刻后,脚步声响起。
云鹤走到柜子旁边,停在了原地,然后贴着柜门坐了下来,在寂静中发出一阵轻响和衣物摩擦。
云鹤抬起手,轻叩了几下柜门,温从戈只觉凭添几分烦躁,并不想理。
久久,云鹤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些微鼻音。
“主子,你在里面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就很喜欢躲在柜子里。”
“听手下说,你昨晚受伤了,那伙人,衣角绣着红梅…都怪我,我在的话,一定会尽快找到你的。”
“你肠胃不好容易饿,每天都要吃点夜宵垫肚子,你…饿不饿?出来吃点东西好不好?不然胃该不舒服了。”
云鹤那声音,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
温从戈睫羽微颤,启唇无声吐出口气,出口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云鹤,吵死了你。和你玩躲猫猫都玩不了,可真没挑战性。就罚你坐在外面,等我一炷香时间。”
云鹤听他回应,轻轻应下来,久久空寂中,他低沉的声音,哼着一首山歌,却因鼻塞气短断断续续。
伴着这不成调子的山歌,温从戈将侧脸贴在狼犬头顶,浅浅睡了过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