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龙村,位于大天朝南边蛮荒之地,整个村寨不过几十户人家,向来自给自足,不曾与外界有多少联系。村中的老人也心照不宣的约束着村子里的小辈,不准跨过村寨半步。至于何因,不曾有人能说个明白。
入冬以来,回龙村头上一直灰蒙蒙的,大雨降下未下的样子,惹得整个村子都没了往日的生气。
倒是这一日入目时分,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惊起了村子大片涟漪。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回龙村,第一次为这位陌生的客人改了习惯。
这倒也能够理解,毕竟这回龙村山路崎岖,自古便与外界隔绝,内外不通,若非是有村民带路,没人能寻到此地。据说十多年前有一群村中小辈外出谋生,就再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是死在了外面兵荒马乱中,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来人是个三四十岁的书生模样,背负一个长匣,看上去颇为沉重的样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多少书籍。
那书生自称在山间迷了路,误打误撞寻到此地,想借宿一晚。村民们自然好客,都聚在村长家的院落里,好吃好喝的照应着,生怕怠慢了这位外来的客人。
等那书生吃完晚饭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聚满了村民,就连村尾向来不与人交谈的鳏夫也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来了此地。
十多年前,那批外出的年轻后生们,就有他的孙子。那是他们孔家的独苗。他来此地,应该是和那书生打探一下他孙子的下落。
见到他的到来,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道来,村长也亲自搬来一张椅子叫他坐下。
人人都以为他会向那书生询问他孙子的下落,却没想到,他睁着朦胧的眼,看了一眼那书生,开口问道:“外面还打仗么?”
书生摇摇头,道:“不打了,好几年前就不打了。现在外面太平的很。”
老人点点头,伸手拿过一旁的拐杖,没再说话,拒绝村长的掺扶,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村长追上去,问道:“孔伯,不问问二蛋的下落吗?”
老人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瞧了村长一眼,叹息一声,道:“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回不来的,问了又有何用?”
说完,继续他颤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院外走去。
回龙村的夜,向来寂静无比,这一夜,更是无比安静。村民们似乎都怕惊到老人的步伐,没人出声,甚至是连呼吸声都刻意的压制着。
直到老人的一只脚艰难的迈出院子门槛,那书生才开口打破了这静谧:“老人家,我这里有个故事,若是无事,倒是可以坐下听听。”
老人家迟疑了片刻,将迈出去的那只裤腿收回来。村长立刻跑上去安排一张椅子给老人家坐下。随后就有村民端来火盆放在老人家的身前,更有人将身上的棉袄脱下,披在老人家的身上。
就这样,老人和那书生,隔着一个院子,一前一后的坐着,中间填满了大大小小的村民百姓。
“唉……”
书生的开场白是一声深深地叹息,接下来便是长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等到有些村民等的不耐烦的时候,那书生才有开口继续说道:“我本是西北荒漠人,一路南下,以说书为生,至于姓甚名谁,早已忘了一干二净。今日误闯宝地,只得说一段故事,以表谢意……”
“十二年前,也就是宣和八年,西北大漠盗匪横行,令人闻风丧胆。而其中又有一人,叫所有盗匪胆寒。说来也怪,那人岂不是官,也不是将,反而是盗匪之徒。只是他向来不劫贫民,只与乡绅恶霸为敌。”
“西北读书种子少,没有盗帅一说,只给他赐了个大盗的匪号。那悍匪倒也来者不拒,日后作案,皆以大盗自称。那大盗武艺高成,在北方连做下答案十数起,竟无一人得见起真面目,叫西北官僚乡绅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大盗不知为何心血来潮,要去盗那将军府的一枚夜明珠。因为无人得见其模样,所以大盗在竟然是大摇大摆进了将军府,叫人好不稀罕。”
“那大盗经过一片花圃,见百花齐放,不知觉停下欣赏片刻,待回身想要离开之时,却无意间与迎面而来的一女子擦肩而过。那大盗的腰间挂了一支玉笛,与那女子的裙摆碰了个正着。”
“两人同时回头望,那大盗只见这女子面容娇美,一时之间竟然惊为天人。那时的他才明白,都说将军府有夜明珠,价值连城。其实都是无稽之谈,这女子才是将军府最大的明珠!”
“于是那大盗回身笑道:‘姑娘的衣摆可是看上了比人的玉笛?否则大路朝天,为何偏偏撩动它?’”
“那女子也不娇羞,反问道:‘依我看,是你家的玉笛看上了姑娘家的衣裙,不敢开口吧?’”
“大盗并不觉失了威风,反而大笑道:‘哈哈哈,姑娘慧眼!春光烂漫岂可辜负,敢问姑娘可愿岁在下赏个春色好景?’”
“那姑娘并非普通闺中女子扭捏,当即道:‘若公子有本事不惊动我爹,那公子去哪,小女子便随你去哪。’”
“听到此言,那大盗当即笑道:‘这有何难?’言罢,欺身上前,单手环住那女子腰肢,屈膝微弹,整个身子拔地而起,吓得那女子慌忙闭上了眼。等那女子再睁眼时,两人已经越过了将军府里那百丈花圃,越墙到了府外。”
“踏雪、寻梅、听香、闻曲、钓鱼、游船、山河浩荡,天下之大,哪里是大盗去不得的地方?那女子常年身处深闺,不曾见过这花花世界,如今有这般大好儿男与她同游,自然是满心满肺的欢喜。”
“时,北莽大军来犯,将军府嫡系尽数北上拒敌。那女子因担心爹爹生死,日日不眠。大盗见状,骗那女子说是北方镇北王府有一发簪,最是配她不过,他要去将它取来赠与她,以保他们的姻缘,一世美满。临走之时,大盗只与那女子说了三个字:‘你,等我。’”
“大盗北上途中,遇数十青壮,闲茶简聊之后,方知那些青壮,皆自来自南方有识之士,欲往北方拒敌。众人见大盗武功盖世,愿追随与他,一同北上。只是任谁都不曾想到,大盗北上次月,军中传来消息,北莽绕过边境,偷袭后方,将军府一家老小,尽数被屠。”
“大盗日日饮酒,唯愿醉中能见那女子一面。只是数月来,每每入醉之时,恰能见那女子一面,却也仅仅只是一面,那女子便匆匆而散,不曾再遇。大盗这才明白,那女子不愿见他如此模样,才不敢在梦中与他相见。”
“在此之后,那大盗与那数十青壮,主动请缨为大军开路先锋,一路北上,遇山开山,遇水断水,至宣和十九年,整整十一年,北莽平定,天朝江山稳固。开路先锋军战功显赫,官职天朝四大镇字头将军之首镇天大将军,圣上赏赐滔天,可那大盗却拒绝了所有封赏,就连圣上十二道封赏圣旨,也一并拒接。圣上震怒,欲灭其九族,才知那大盗已然销声匿迹。将军凯旋归来,亲自于圣上前陈情,才让圣上收回成命。原来,那大盗不肯接受封赏的原因,是因为开路先锋军,前前后后十二人,凯旋之日,独独只剩下他大盗一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村民们已经有人开始抹眼泪,他们都知道,那北上的数十青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他们村子里的那些年轻后辈。
有人止不住问:“那位大盗人呢,他去哪里了?”
说书先生继续道:“那大盗消失之后,再无人知晓其去处,有人说死了,也有人说疯了,也有人说在那女子的坟前自刎了。具体我也不清楚,这故事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从北方一路向南而来,希望能寻得那数十青壮的家乡,告诉他们家人一句:生子当如此!偌大天朝,记得你们开路先锋的恩情!”
言罢,那书生蓦然站起,解开北上长匣,放在地上,揭开覆在上面的布囊,左脚猛地跺地,长匣盖子应声而开,一道白芒冲天而起,刺破苍穹!天空顿时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只见那书生仰天大喝:“十殿阎君,多年未见,说书人谢不归一剑开天门,愿再说书八百年,只为今日向你要几个人!”
……
那一夜,狂风呼啸,彻夜未停。次日清晨,那数十青壮竟然出现在村门口,身上鲜血满布,却仍有一息尚存。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没有干粮的情况下是怎么越过那十万大山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样貌为什么看起来年纪不一。村民们明明记得,他们离开家乡的时候,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可是最小的那位,此时此刻,却偏偏最显老。
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最小的那位,是开路先锋军中,最后一位牺牲的。
也有村民说,那夜色里,有人看见一位白衣长裙女子,莲步款款而来,行到那说书人身前,笑靥问道:“你以后打算去哪?”
说书人抬起头,原本满头青丝,一瞬白发。他缓缓抬起头,淡淡道:“你去哪,我便在哪。”
女子身影消散,那说书人缓缓伸出手,道:“丫头,下雪了,我回来了。这一世,换我等你十年,可好?”
言毕,手臂垂下,说书人气绝身亡。
那一夜,数百年不曾下雪的南方,大雪弥漫,三日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