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北京时间7点05分。
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日早晨,住在高层公寓楼的李明正躺在床上酣睡着,忽然听到楼上不知道哪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惨叫声,于是比闹钟预定响起的时间提早15分钟醒了过来。
“……大清早的,鬼叫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李明嘴里嘟囔着,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睁开了双眼。
可是,眼前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
“……几点了现在?天还没亮吗?”李明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摸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滑开屏幕解锁,想看看当前的时间。然而,手机屏幕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从昏暗中亮起,李明眼前,依旧是毫无区分的纯黑色。
下一瞬间,他马上就意识到了,并不是手机没有点亮,而是,他的视觉没有了。
他能感应到手机在指尖冰凉的玻璃触感,但连它最些微的轮廓也不能辨认出来。
即使是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最黑的子夜时分,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出现。
无以名状的巨大恐惧感瞬时让李明感到一阵晕眩,他使劲闭合双眼,又几次睁开,想说服自己这和血糖过低时会偶然眼前一黑的症状类似,只是短暂性的,很快就能恢复了。但无论他怎么尝试,都毫无作用,内心里某个冰冷的声音却愈加清晰,提醒他去面对那个唯一而残酷的事实:
“我瞎了。”
李明自言自语着,忽然发出一声悲鸣,他踉踉跄跄地爬下床,凭着印象推开卧室房门,然后摸索着跑出走廊,使劲敲隔壁房间的门,失去理智地跪倒在门前,带着哭腔崩溃吼道:“妈——!妈!我看不见东西了,我……我瞎了!”
房门缓缓打开,门后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她睁大着无神的双眼望着前方,将手扶在门框上才勉强支撑着身体,颤抖地说道:“儿呀……妈的眼睛……也看不见了,一觉醒来以后就瞎了啊……!”
老泪纵横,一点一滴落在李明的肩膀上。
李明听完,顿时愣住了。他以为只是他一个人遭遇失明的绝望,却没想到连他的老母亲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盲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又一次听到了楼上传来的惨叫声,而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原来楼上同样是在哀嚎自己忽然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变成瞎子了。
不只是他们家的悲剧,无名的恐惧之花早已四处弥漫扩散开了。
就在李明呆愣之际,窗户外忽然响起了巨大的嗡嗡轰鸣声,声音大得连玻璃似乎都要被震碎了,随后,在他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
巨大的冲击波动摇着整栋大楼,有如地震一样骇人,这一次家里的所有玻璃真的全部碎裂开了,桌上的杯子碗盘纷纷砸落在地上,火焰的炙热从街道远方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燃油烧焦的味道。还没等消停,第二声爆炸的巨响又从更遥远的地方轰的传来,再没有人可以在这个清晨里睡着了,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人们隐约起伏的绝望尖叫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李明心中,这样的景象宛如世界末日的降临。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是战争吗?还是突然的生化恐怖袭击?
无论是李明,还是其他人,压根没有任何人可以猜得到,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就在北京时间7点02分35秒,伦敦时间23点02分35秒,纽约时间19点02分35秒——全地球的所有70亿人类,在同一时间永久失明了。
而如果李明能看见,刚刚站到高层公寓楼窗边,他就能看到这辈子能见到的最绝无仅有的灾难性壮观场面——天上的一架架巨大客机,因为机组人员的突然失明而失去了操控,一架接一架地有如失了方向的巨型铁鸟,头朝下地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坠落,带着满满的燃油,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焚毁席卷几条街道,将一切变成人间的地狱。
以这一个普通的星期二为起点,人类在这颗蓝色星辰上建立起的过往的伟大文明,将在一瞬间里,因为人类的失明而荡然无存。
洛杉矶,这座有如繁星落于大地的天使之城,此时此刻,所有的交通系统都已崩溃。
在突然的失明灾厄降临时,东半球的许多人还沉浸在睡梦中,而西半球的人们则更直接、更迅速地感受到了末日的气氛。
这一天的傍晚,许多人在望着天空时,会发现今天的晚霞比过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壮美难忘,当然……难忘,是因为那将是烙印在他们心中这一生所能看见的最后的景象了。夕阳的橙红色霞光里泛着一片妖异的紫色辉光,如北欧夜空的极光在无垠的天幕舞蹈,那是无名的宇宙粒子射线穿透地球薄如蝉翼的大气层燃烧的能量与死亡的舞蹈。
圣塔莫尼卡海滩上,许多人拿起手机想把这绝美的天穹拍照发到INS上,还有一个人笑着说了句:“这简直就是「诸神的黄昏」啊!”下一个刹那,他们所有人的视觉系统,就像电脑屏幕被神灵的大手拔了电源一样,强制关机,从最绚烂的五彩变成了永恒、寂静的黑色。
然后,飞机坠落,地铁脱轨,轮船撞上礁石缓缓沉没,每一条道路上的无数汽车都像游乐园里的碰碰车那样互相撞了起来,到处都是火光与尸体,到处都是惨绝人寰的尖叫声,这样的景致,是连波提切利都描画不出的真正的炼狱浮世绘。
也只有在这时候,你才能意识到,自以为已经能主宰一切,自以为已经统御这颗星球的万物之尊——人类,竟是如此的脆弱,只是剥夺了他们的五感之一,就能将他们彻底的毁灭于深渊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虽然看不见,但凭借着口口相传的信息传播,人们终于逐渐拼凑出了绝望的现实现状——不是自己,不是一座城市,不是一个国家,这整个世界的所有人,全都失明了。
在这时候,人类的某个劣根性竟意外地发挥出了它的效果。
比起让自己努力过得比别人更好,似乎看到别人变得和自己一样惨,反而更加具有安慰效果。至少,他们觉得这世界是公平的。
当知道所有的人类,无论男女,无论贵贱,无论种族,全部都在瞬间里变成盲人后,最初大规模的恐慌居然慢慢平息了,存活下来的人们,在这个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开始思考,如何能够更久的存活下去?
因为恢复了理智的人已经先意识到,这个文明社会的崩溃,在人类集体失明后,已成必然。所有的工厂,公司,政府体系在今天过后将全部停止运转,大部分的机器几乎再也无法使用,甚至连法律与道德概念都将不复存在。从此以后,人类连最起码的饮食生存都成了难题,毕竟现有的资源是有限的,而盲人并不具备生产力,他们无法在黑暗中耕作粮食,捕猎动物,更无法进行复杂的食品加工,一旦超市、仓库里现成的食物耗尽了,人类将何去何从?
于是,就连半天的时间都不到,人类就沦为了原始动物。
无数人在黑暗中匍匐摸索着,冲进各种大超市、小便利店里掠夺食物和水,谁也看不见谁,谁也管不了谁,秩序这东西已经毫无意义。那些政府的官员、那些军队、警察机关的人脑中才刚升起想要维持秩序的念头,下一秒就忽然发觉,根本没有人会听进去他们的话,而他们也没有任何能力去管辖这群失了控的盲蚁们。就算手上有枪,也根本不知道要朝哪里开。然后,下下一秒,他们也加入了疯抢物资的人潮里,用警棍开路,大力挥打在拦路人身上,从他们手中抢过不知道是面包还是什么的东西,然后就像下一秒就要饿死那样慌忙塞入口中。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变成怎么样,但至少,要比别人活得更久一些。
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还有的人在黑暗之中,释放了自己最下作兽欲的一面,大街小巷里,都有许多粗鲁的男人随机地扑向路人,凭手感抓到是年轻女人的,就忙不迭地撕扯下她们的衣服,将自己早已暴露在外多时也没人会管的阳物狠狠捅入女人们的肉体中,尽情发泄着末世的狂躁。没有人会理会他人在做什么,那些女孩的哭喊挣扎,只是给这摇摇欲坠的世界多增加了一抹背景噪音罢了。
“反正都已经要死了,那就让老子先爽个够吧!”
那些男人们一边扭动着腰,一边仰天狂吼着。
但不久以后,女人们有了自己的对策,她们会在身上放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如果有人对自己施暴,就看也不看地一刀捅回去,让漫天的血花浇灭欲望的火焰。在这个失去了秩序,失去了一切平衡的混乱世界,只有手中的武器能带给自己安全感。
而另一件奇异的事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会出现,那就是那些在全球失明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是盲人的残疾人们,忽然之间,成为了许多无头苍蝇般的乌合之众心中的先知、启明星、领航员。
因为他们深谙在黑暗中的生存技巧,可以光凭听力就洞悉周围的世界,依靠着导盲杖能大步行走在大部分人连迈开路都不敢的许多地方——如果这世界还有数学统计的话,一定会发现,在黑暗降临世界的这一天里,比起人类之间互相的盲目残杀,更多的人是死于失足摔下楼梯的,东京新宿街头的一个忘了关上井盖的下水道口,就起码吞噬了几十号人,让他们永远葬身于污浊的泥水之中——人们跟随那些天生的盲人,仿佛教徒跟随着教宗,在他们的带领之下去寻找食物和水,然后像婴儿学习走路那样,从最基础的一切开始,学习黑暗中的种种生活技能。
那些先天的盲人,更是在人生里头一次感谢自己生下来就已失明这件残忍的事,在灾难降临之时,反而成为了极少数更感幸福的人。
同一时间,下午两点。
外面的世界已经一片沸腾喧嚣,但在夏威夷檀香山,一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手术室里,空气却还是紧张安静,仿佛窗外的一切全然被隔绝开了。
几名医生和护士在瞬间失明后,尽管内心恐慌异常,但还是遵循着内心的医德,凭借无数次实践后的熟练手法,在动乱之中为一个躺在蓝色床单上的年轻女人做了接生。
“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用尽气力的母亲空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泪水不住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落,但嘴角却还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医生戴着手套摸索着怀中新生儿的身体,过了一阵子,才肯定地说:“夫人,是个男孩。”
“是吗?”母亲无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回答,也像是在对自己低声说,
“我们带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可他的明天,会好吗?”
医生怀中的男孩相比其他的新生婴儿显得很特别,他没有哇哇大哭,而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窗外夏威夷明净的蓝空碧海,棕榈树的阴影透过窗子落在室内,他的脸上写满了对这崭新世界的好奇与困惑。
然后,那个男孩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