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水,深不见底的水?
【楔子】
老渔夫七十岁,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人,祖祖辈辈靠捕鱼为生。不捕海里的大鱼,不捕河里的虾子,只捕湖里有的。
渔船后头蹲着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只裤腿卷着,另一只裤腿已经湿透。
“阿爷,你的腿还没好?”老渔夫的左腿缠着纱布,隐隐渗着鲜血。
老渔夫没说话,一直注视着湖面。
小伙子啃着麻花,咔嘣咔嘣脆:“阿爷,怎哪样不克海里捕鱼?”
老渔夫望着远方:“我老了,经不起大风大浪。”
初来乍到的小伙子像是十万个为什么:“阿爷阿爷,么咋个不克河里捕鱼?”
“河啊,像是阿爷的眼睛,又浑又浊,我看不清。”老渔夫揉了揉眼睛,准备收网了。
渔网崩得很紧,老渔夫用尽全身力气也拉不起来。今天似乎捕到了大家伙,在湖底挣扎得厉害。
“大娃,过来搭把手,这条鱼不得了。”小伙子把手里的麻花一股脑儿塞进嘴巴里,拍了拍手,撸起袖子。
“阿爷,怕不是鱼。”小伙子一边使着吃奶的劲一边皱着眉头。
渔网在小伙子的手腕上勒出了红印子,湖底的家伙不像平常的鱼在网里胡乱冲撞,而像是有人在湖底用力撕扯。
“嫑管了,拉上来再说。”老渔夫似乎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不过他还是想看看自己捕到的到底是什么?
渔网越接近湖面变得越轻,等渔网完全拉上渔船,网里的家伙早就不见踪影,只留下破烂不堪的渔网。
“砰!”渔船不知被什么撞上了,剧烈地晃动着。
“阿……阿爷,湖里给有鲨鱼?”小伙子弓下身子,手里紧紧握着船桨,半蹲着。
“嘘……”老渔夫注视着湖面,生怕湖面冒出个什么。
湖面没有任何动静,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一样。
“手……阿爷,手……”小伙子语无伦次,瑟瑟发抖。
老渔夫顺着小伙子的目光望去,一只枯瘦的手搭在船沿,手腕上缠着老渔夫的渔网。
【疑团】
胖子在饭桌上啃着猪蹄,他油乎乎的手和油乎乎的猪蹄似乎融合在了一起,近视的我分不清哪个是猪蹄,哪个是胖子的手。
“腻着我了。”胖子伸出油乎乎的手拿过水杯喝了口水,接着毫无顾忌地打了一个非常响亮的饱嗝。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杯上的油手印,不怎么想承认坐在我对面的死胖子认识我或者我认识他。
“你这儿的大肘子味道不错,就是太油太腻。”胖子面前的骨头已经堆得冒尖了。
“你知道你怎么死的吗?”我瞅着面前胖成球的胖子,说着:“胖死的。”
胖子不以为然,装作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猪蹄。
“听说你受伤了,我仅代表我自己前来慰问。”胖子戳了戳我缠了纱布的手臂。
胖子刚好戳在了我的伤口上,疼得我想反手给他一巴掌。不过我按奈住内心的冲动,假装面无表情地说着:“就被厂里的机器剌了一块肉,没什么大不了的。”
“字青,我这次真有事找你帮忙。”胖子扯过纸巾一遍又一遍地揩着手:“不骗你,真的。”
胖子从他的包里掏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约摸十七八岁蹲在一位整理着渔网的老人旁边吃麻花。
“这是我跟我爷第一次出湖之前照的。”不知道岁月喂了胖子多少饲料,竟让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了这般的模样。
我不清楚胖子让我帮他什么忙,跟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不过,胖子脸上的表情从未见过,隐约中觉得胖子这次让我帮的忙不会像平常那么随便。
“那也是我跟我爷最后一次出湖。”胖子顿了顿,一边回忆一边讲着:“我敢肯定我爷是被湖怪掳走的,湖怪,湖里的妖怪,就是那种长得像人却活在湖里的。”
“你见过你说的湖怪?”我相当怀疑胖子是不是吃猪蹄吃醉了,尽说些胡话。
“那倒没有,但是我见到一只手,一只人手。”胖子摩擦着手,似乎正在酝酿情绪:“啪叽!”
胖子一巴掌拍在饭桌上,他面前的骨头山都被他震散了。周围的人死死地盯着胖子,议论纷纷。
“我说胖子,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别打岔,我跟你说,那只手‘啪叽’地搭在船边,手上还缠着我爷的渔网。我爷看傻眼了,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东西扑腾起来,我眼睛都没眨,眼睁睁地看着它把我爷拽到湖里。”
“那东西长什么样?”胖子越说越玄乎,我越听越觉得胖子是在跟我讲故事。
“没看清,就一坨地跳起来。‘扑通’,我爷就不在了。”胖子拿起照片,皱着眉头:“你说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寨子里的人在湖里捞了三天三夜也没捞到我爷。”
“你,找我帮你捞你爷爷的尸体?这么多年过去了,怕是骨头都捞不到。”
“不不不,我找你帮忙救我爷。”胖子收起照片:“我爷没死。”
【怪事】
胖子的老家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寨子,那里的人靠打渔种地为生。
胖子本来是打算衣锦还乡的,不过他看惯了生意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以打算回家过归隐田园的日子。
胖子是这么跟别人说的,据我所知他是被他包养的女人骗光了积蓄,为了躲避追债的不得不回家藏上一阵子。
胖子寨子前的湖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怪事发生在他和寨花游湖回来之后。他说寨花是他的老情人,他俩游湖的时候就牵牵小手亲亲小嘴,并没干什么过份的事情。
重点呢?并没什么重点,胖子跟我讲述这段只是为了炫耀他穷困潦倒的时候还有妞泡。谁都知道他胸前的大金链子不是随便哪个穷困潦倒的人都戴着的。
胖子那晚梦见他爷爷回来找他,披着渔网,光着脚丫,站在胖子的床前读着敷在墙上的报纸(一般的土坯房居民为了防止墙上的土掉落都会用报纸敷上一层)。
胖子醒来时地板上留着还未干透的脚印,脚印只进不出,还刚刚停留在胖子的床边,吓得胖子哆哆嗦嗦地往床底下瞅了老半天。
你说一次也就算了,每天只要胖子一睡醒就有一串脚印在床边,听着就瘆人。胖子试过通宵,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爷爷真的像梦里一样回来了,结果什么都没等到,地板上也没有什么脚印。
胖子带我到他床边,让我站着往墙上看。
“看到什么没?”看胖子的样子,我是不是应该看到点什么才合适?
“没。”我实话实说。
“你再看看,看报纸,看报纸上的字。”报纸都被蟑螂啃成什么样子了,还看什么字?
胖子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你看那篇中秋节的报道,苏轼的《水调歌头》。”
胖子说他爷爷在梦里就是站在我这个位置,一直看着这方向,他琢磨了好久都没想明白。
直到他学着他爷爷的样子,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同样的方向。
“这首《水调歌头》有什么问题吗?”
“你读下去试试,被蟑螂咬烂的地方空着。”
“( )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宋 · 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 ( )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千( )共婵娟。”
水、我、在、里,我在水里?
“我爷他一定还活着,而且就在湖里。”胖子抹着鼻涕擦着眼泪:“字青啊,我就只有这么一个爷爷,你得帮帮我。”
【沉湖】
我不打算帮胖子,他就这么一个爷爷,我也就这么一条命。
要是他爷爷真的活着,要是湖里真有湖怪。
不过,换一种想法,我这一条碌碌无为的贱命要是能挖掘出这么惊天动地的新闻也是值得了。
在我经过无数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胖子要我帮的忙是在湖边放风。我蹲在草丛里,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胖子就已经溜到湖里了。
我靠着“禁止游泳”的牌子,四处张望,胖子要我放风的意思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下湖游泳?
正当我伸长脖子望着湖面的时候身后不知哪个家伙推了我一把,我就无比顺利地滚到了湖里。在湖里胡乱地扑腾挣扎过后,我才意识到我会游泳。
正当我奋力向上游的时候湖底有东西闪了一下我的眼睛,我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被一股力量拽了下去。
混乱之中我抽出腰间扣着的钥匙串上的小刀,要不是胖子的大脸及时出现在我面前,我差点就用小刀捅了过去。
胖子指了指湖面,摆了摆手,我看了两三遍愣是没有领悟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什么装备都没带,我撑不了多久,我得上岸。刚萌发这样的念头就被胖子拽住我的手,疯一样地往湖底游。
胖子拉着我躲在水草丛中,捂着我的嘴巴,一动不动。
这时候,从我旁边游过一坨黑色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它在我和胖子旁边转着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我看见一张脸,一张只有半边脸的脸在我面前笑得很狰狞。
【湖底】
我是在胖子油腻的人工呼吸下醒来的,他说这是他做得最成功的心肺复苏。
他做不成功的心肺复苏我是知道的,他打算约妹子去游泳,又怕妹子出现意外(其实他打心底希望妹子出意外),所以在我家学习心肺复苏。我家鱼缸的金鱼被他人工呼吸弄死一半,另一半是胸外按压按死的。
“字青,我们发了!”胖子眼珠子里闪着亮光:“八辈子都吃不完啊!”
我没怎么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现在只想问问我是谁,我在哪儿?
胸口隐隐作痛,摸着左边的骨头似乎沉下去,然后又漂了起来。妈的,胖子是不是把我肋骨按断了?
“你猜,我们在哪儿?”胖子笑眯眯地问着。
环顾四周,照样是在湖里,湖……湖里?
我捏捏鼻子喘了口气,我竟然可以不借助任何潜水设备在湖里来去自如地行走呼吸讲话?
“我跟你说,我十多年前下来的时候只发现这里有一座城,想不到……”
“什么?”我打断胖子问着:“你十多年前下来过?”
胖子挠了挠头,说着:“我爷被湖怪掳走我不得追吗?追着追着我爷没追到,就莫名其妙地来到这儿了。”
胖子说他让我放风,其实是想让我在岸上等他把东西运到湖面的时候搭把手。城里藏着的东西,是他这辈子魂牵梦绕的东西,但是十几年前他怕守在城外城里的湖怪。
我问怎么现在不怕了?
胖子笑着,在金钱面前,还有什么可恐惧的?
也就是说,城里有着价值连城的东西。胖子根本不是为了找他爷爷下来的,那么,找我帮的忙就只有放风这么简单?
“胖子,你爷爷找你的事情是你编的?”我突然觉得面前的胖子特别陌生。
胖子嘿嘿地笑着,边拉我往城里跑边说:“我怕湖怪回来,我们先去搬东西,回头跟你解释。”
刚进城门,面前的景象让我禁不住瑟瑟发抖。我止住脚步,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不不,不应该说是人群。它们哪里还是人?似乎是雕塑,像被人故意摆在城中。不,不像雕塑,雕塑是死的。而它们,只要湖水稍微一流动,就跟着晃啊晃啊晃。
尸群是从哪儿来的,这座城又是怎么回事?
我望着尸群,比起恐惧,更多的竟然是惊喜。
胖子拉着我到一具尸体前,摘下尸体头上戴着的斗笠:“我爷,刚你没醒的时候我找到的。”
胖子说得风轻云淡。
“胖……胖子,你爷爷旁边的那具尸体,是不是你?”
同样的体型,同样的穿着,同样的……面孔。
【复活】
我醒来时一群游客围着我,这次给我人工呼吸的是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我准备要个联系方式以后报恩来着,不料又扑来一姑娘,摇晃着我的肩膀,嘴里说着什么我没听明白。
直到姑娘拿出她和胖子在游船上的合照,我才清楚这姑娘是胖子牵牵小手亲亲小嘴的老情人寨花。
“胖哥呢,胖子?”寨花一字一句地说着,怕我听不明白。
胖子,湖底,湖怪,尸群。兜兜转转,城里价值连城的东西是湖怪?是尸群?还是其他的什么?
“胖子说要给我找宝藏的,宝藏呢?”寨花瞪着我好久才继续问:“胖子呢?”
“死……死了?”我不太敢确定,如果胖子爷爷旁边的尸体是胖子,那么我旁边的胖子是谁?
“不可能!”寨花笃定地说着:“死的人应该是你,怎么会是胖子?”
死的人应该是我?怎么死的人就应该是我了?
胖子为什么找我帮忙?湖底到底有什么?
湖里的湖怪是怎么回事?湖底的尸群又是怎么回事?
我问了寨花我遇到胖子后的所有疑问,寨花没回答我,而是望着湖面,出了神。
望着望着,她忽然笑了:“宝藏,那么多的宝藏!”
寨花捡着地上的石子,一边捡一边偷偷地看着四周,似乎怕谁抢去了她的石子。
“告诉我怎么回事?”我跟在寨花后面,除了胖子,我想只有她知道真相。
“嘘……”寨花附在我耳边,说着:“你放风,我放风,大家一起来放风。”
寨花疯……疯了?
“对,是我推你,推你喂湖怪!”寨花恶狠狠地指着我:“我不怕你,我有宝藏!”
也就是说,是寨花把我推进湖里的?
寨花抱着她的石子,断断续续地呢喃着。
从她的自言自语中,我似乎解开了所有的疑团:胖子在十多年前为了救他爷爷跟着湖怪偶然到了湖底古城。十多年后胖子急需用钱打起了古城的主意,他无数次单独下湖,没有湖怪,没有古城。胖子找我是为了让我当诱饵,引湖怪出来。只有跟着湖怪,才能去到古城。
我掏出湿透的相片看了许久,相片中的老渔夫,左腿上裹着纱布,似乎伤口还在渗着血。
血,是血?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我的手臂没有受伤,胖子会不会找我?
或者说,如果我的手臂没有受伤,胖子找我帮忙的话他会做什么?
正当我想得入神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转身只见寨花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就像湖底的尸群一样。
如果她不开口说话,我甚至以为她死了。
她说,水深,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