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生痴痴地认为自己会一辈子喜欢张百合,虽然张百合一直淡淡的冷淡他,但这没在他心里贮存下阴影。因为凭他的直觉,张百合看似开朗的笑容里含着许多疲惫,去办公室的问数学题的背影里也有着无奈,疲惫和无奈的背后往往有一个严厉的家庭。
事实立即证明了他的看法,他一进校门,眼前就晃出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妇女,她提着一个泛着银白光的钢饭盒走在前面。她旁边是熟悉的娇小背影,短而潇洒的头发,他心头一震,周围的喧闹声仿佛已在千里之外。
慧生立即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他跑到她们前面,侧着转过身一瞅,果然是她,心花怒放。他准备打个招呼,口还未开,发现百合身边妇女严肃的如受了窦娥般的冤屈,且脸黑得如开封府的包公,这更增加了她的严肃感。张百合也看见了慧生,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双眼上下恐惧的打量了一下他,就算变相的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迈步向前,仿佛卢慧生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卢慧生看着他们走向红墙蓝瓦的教学楼,他在后面亦步亦趋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看他们走到了五楼,走进了一间教室。卢慧生的心里涌起一阵热浪,他没有想到,开朗爱开玩笑的张百合也会有一位如此严厉的母亲,只恨上帝怎么派下人间那么多严厉的妈妈,来摧残我们这些青春的稚嫩心灵。
骂完了上帝,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被分到哪个班。分班榜在底层的走廊,他挤进拥挤的人群看了看分班榜,他被分到了五班,在二楼,张百合在二十七班,在五楼。他心里幻想着在某个夕阳笼罩的浪漫下午,去把她约出来深情表白一下,好一解自己两年的单相思之苦。
他没想到自己这动人心魄的欲望在十分钟后就被蒸发地找不到一丁点踪迹———他生命中的真正的魔鬼真正来到了。
一进五班教室,刚到的新同学闹闹嚷嚷,交谈十分热烈,为了增进彼此的熟悉,搞得教室里如菜市场。班主任先是自我介绍,他毫不留情地自我赞美,讲述自己的辉煌的过往,说自己由一名普通的乡村中学教师混到过副校长位置,为了家庭才屈居这里当个班主任。他的过去的辉煌和顾家的精神引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然后学生们开始了自我介绍,模式相当老套,但由于新学校新同学,所以仍有新鲜感。首先来自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爱好,讲完后一阵虚实难分的掌声。更让他惊奇的是,初中时喜欢的第一个女生也在此班。
轮到他走向讲台,以极其快速的语气说完这些,然后飘然回到座位,快得令下面的同学们有些惊态,大家木呆呆地静了一会儿,掌声难得爆火,里面还夹杂着刺耳的口哨。他向后靠着椅子,继续无聊的听下一位的表演,脸上透着不耐烦的表情,远远看去像是隐士才有的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清高。最后慧生不耐烦的把眼睛离开了讲台,他把头看向窗外,看向那有着张百合的五楼,遗憾自己没和张百合分在一班,浓郁的怅惘如讨厌的蜘蛛网盖在心头。
“大家好,我叫王倩”,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可声音实在太好听,语气干脆,音色清脆如幽琴之音,顿时清空了耳朵里刚刚塞积的杂物,里面充满清新的空气。耳朵支配了脑袋,卢慧生的头转过来看向讲台。
在这一刻,他痴了,呆住了,以前全部的思想全都凝固了,如变成了植物人。一句话,书里的林黛玉复活了,就在眼前。
台上的小女生着一件浅蓝色的花点小衬衣,下面一条白色的运动裤。她的脸白皙光彩如一片奶油,清澈的眼眸发着淡蓝的光,笑成了一弯半月,一闪一闪似乎要滴下清水来。她略略弯腰,宛若细雨中含苞待放的一支青莲。
“我是来自XX中学十六班,爱好唱歌,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来自同一所中学,十六班,怎么以前就没见过!慧生的心儿在扑扑乱跳,眼睛在丝丝发烫。就这样,那打算对张百合的告白誓言就这样被扯碎了,誓言的碎片在周围的欢闹中永远沉入了无底黑暗的深渊,再也找不到。
慧生暗暗偷机看王倩一眼,头一天不敢太张扬,就像一只提心吊胆的想吃大米的小鼠。王倩旁坐着慧生的一位初中女同学,两人不知再说些什么,王倩用手微微挡在小鼻尖,她的脸由白皙变得微红,在清晨透过窗帘的阳光的爱抚中,显出了少女的绰约风情。慧生直感觉自己的全身空空荡荡,心慌乱得不行,全身直出汗。
窗外的暖暖的夏风不时的扑进教室,撩动着人的头发,也撩动着满满一教室的青春的心灵。卢慧生在张望时顺便看了看男同学们,发现许多男生跟他一样,四下打量着尚且陌生的女同学,王倩的身上聚集闪烁着无数男同学的眼睛里发出的兴奋莫名的光点。
在满堂的心不在焉中,班主任做着明天就将要进行的军训的思想动员。意思是大家要好好听从教官的安排,要艰苦耐劳,好好磨练自己的意志,军训就是为高中的艰苦生活作意志准备,听得不知道的人以为要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他特别强调的是要服从教官,要绝对服从,彻底服从,否则的话教官若要采用非常规的教育方式,老师是不好阻止的。
第一天的见面会不到两个小时就解散了。初秋天的阳光一点都没减色,爽快的将温度赋予人间,照得青石板地面蒙着一层耀眼的光辉。在林荫道上的喧闹人潮里,慧生走的很慢,刚出教室时,他跟着王倩,一阵恍惚却跟丢了。他想再看看王倩一眼,但看到的是一片陌生的背影。其实明天就可以再见到,他不知为何自己竟如此着急,眼睛还是带着盼望的光芒扫射着人群,最后只有失望。
慧生突然觉得有点累,什么也没干,却腰酸背痛。快步匆匆回家,回家是下坡路,走起来脚底生风,轻飘飘的很舒服。一路上到处是三五成群的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报名回来的小学生,他们走路还唱着儿歌。慧生看见他们就想起了小学时的快乐生活。
他想起了五岁读学前班时,父亲用一个蓝色的小书包将他骗去了学校,然后失踪了,从此开始了漫无尽头的学生生涯。
学前班的生活是轻松愉快的,因为他用每天的一块钱买几个小笼包让女生帮他做作业,老师次次打优秀,父亲笑着翻阅作业本从未有什么意外。祖母经常走老远的一段路来接这位从学校归来的长孙,一走近就就接过他的书包,从荷包里掏出一把花生塞在他手里,然后他和祖母手牵手走回斜阳中的家。他想起祖母嘱咐自己一定要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想着想着再想起今天早上的待遇,马上又生出一股极浓的悲愤。
母亲一脸平静的看他进屋,似乎今天早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父亲则笑了笑,似乎早上的事是一件快乐的事。弟弟报完名回来,躺在床上,将新书摆得到处都是。他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还和以前一样正乱翻着刚领回来的书。
弟弟见他进屋,将书移到脸旁,露出两个深黑的透着狡猾目光的眼眸,说:“哥哥,你上高中的感觉怎么样?”
“啊,悲喜交加,说不清楚。”慧生往后一仰,带着一上午的悲喜躺在床上。
“那你的新同学中有没有漂亮的女生啊?”弟弟灵敏的坐了起来,极其认真地直直地看着他。
“什么你个小家伙,小小年纪怎么这么问?!”慧生呆了一刻,内心一惊,弟弟怎么关心起这个问题了。不过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读学前班时就用小笼包追过女生,稍稍有所释然。
“到底有没有嘛?”弟弟又问,脸上似羞又似不服气。
“你小小年纪好好看书,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小心我去告诉妈!”慧生很努力变得九分严肃,还差一分,所以杀伤力不是太足。
“切!”,弟弟下嘴唇一凸,又继续说:“你给我来这一套,我才不吃,我看书上说每次开学见新同学都有一见钟情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见到漂亮的女同学?”。
慧生静静的看了着弟弟,他发现这个仅十岁的家伙心理年龄变得跟他年龄极不符合。这都是那些书店里的言情书,流毒都流到小学生身上了。
弟弟一脸坏笑的看着他,黑黑眼睛里射着清净逼人的水光,嘴角扬起小孩自以为看破他人内心的得意浅笑。两人无语的对看了一会儿,慧生觉得应该回问或者叫回击一下,学了他的样子道:“那你是不是喜欢上你们班上的哪一个女同学了,老实向我交代!”
弟弟一怔,随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躺下把书猛地重新移回到脸前,隔断了两人的交谈。这种被拒绝的态度让慧生心里生出一股怒火,想开学的第一天竟连弟弟都在欺负他,真是倒霉地岂有此理!他真想揍他,想他毕竟还小,加上父母在旁,终未动手。
他越想越气,气地自己毫无食欲,于是便想去新华书店去消消气。自从到县城来读书,每次遇到不开心的倒霉事,他都会到新华书店里去看看书,让自己沉浸游荡在文字所渲染的亦真亦幻的环境里。如同贝多芬散步一样,一篇篇或快或慢地翻着书页,积压在心里的阴影就会被书页一篇篇的掠走。
他起身向门外走去,正值中午,一出门就发现了头上的明晃晃的太阳正在以最大的努力散发着它的热情,天空万里无云,照得路上本就稀疏的路人一个个像被摧折过的残柳,低着头怏怏的走着。慧生不想被阳光摧残,看了看石板路上耀眼的光芒,试着走了几步,身上灼热,心里发慌,想想还是算了,叹了一口闷气,回屋继续躺着,午饭也省了。
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梦里走马观花地出现了一个个人物,有张百合、初中班主任、小江、祖母,最后梦见了王倩,梦见她在讲台上如出水荷叶般微微摇动曳曳生姿,随后竟梦到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沿着长江的滨江路兜风,她在后面呵呵的欢笑,张开双臂如小鸟一样飞翔,自己在前面开心而卖力的骑着,骑着骑着都开怀笑起来。
“醒醒,慧生,吃晚饭了!”母亲在他的大腿拍了两下,慧生在美梦中被惊醒,不耐烦的转了转身。
“吃饭了,慧生。”母亲又拍了拍他的腿:“你在做什么白日梦?都笑出口水了。”母亲微笑中带着惊呀。
慧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觉得母亲可以去监狱管刑事犯,连做个梦都要被打扰。
“你午饭都没吃,连晚饭都不打算吃吗?”母亲一脸关切。慧生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忙道:“吃,吃,怎么不吃呢?”说罢拖着还未完全苏醒的身体走向饭桌。
晚饭后屋内闷热,便出屋散热。由于睡了一个完整的下午,外面也起了少有的凉风,慧生头脑清醒得如泡在了刚拿出冰箱的冰水里。他斜靠在椅子上,看着天空,小城的晚空与老家的大不一样,空中蒙上了一层淡黄淡黄的光晕,数不清的各种颜色的光柱在夜空像个小孩子玩耍荧光棒一样四处乱晃。穿透光晕,更高的天空是一片寂寞的黑幕,不见一点星光,只有一轮如钩的散发着清辉的小小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