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和他说话。
长天蹲在旁边,拿着一根小木棍,在鼓捣着什么。我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十五六岁的他竟然在玩蚂蚁,但我没有阻止他。
他喊我,让我过去。我过去,他站了起来,说你看这小桐树上有蚂蚁迤逦向下。
我看见了,有几只,散散乱乱的,最平常的模样。他问我,蚂蚁会把自己的巢建在树上吗?
我支吾了好久,不能答,我辜负了他认为的我的渊博。看这桐树太小,我想了一会,想当然地说不会吧,建在树上觅食取物多不方便,树上其它虫类是否更容易对它们侵袭。他又问,那它们在树上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干什么?我看见其中一只噙着一个大大的馍花,就又用随便的搪塞告诉他,可能是有一只受困或者受伤,它们几只去支持或者支援吧!
他不吭声了。大姐喊他拴牛上槽,说该喂牛了。我和父亲继续说话。父亲说这雨下得太晚,白白流走,太可惜了。如果下得是时候,雨入田土,庄稼不旱,现在正是满眼好秋,大地厚实,农人踏实。他说着一声长叹,我说秋没有绝收,秋地的玉米有结穗的,洼地的谷子穗也不算太小,阴坡或背山的晚芝麻身份长起来了,会有一些收成。父亲说谷子成熟可不能倒地,穗一挨住地,蚂蚁就聚拢来,替人收获运走了。他也提到了蚂蚁。
晚上,我睡在外面,蚂蚁没有入梦。夜半小雨,挪床入户,雨打牛棚,淅淅沥沥到天明。长天又在楼下喊我了。
这次,我看到了蚂蚁的大军。
他用小棍指着,我顺着他的导引,看那蚂蚁的队伍。顺着小桐树向下,几只蚂蚁排着整齐的小队,速度不算很慢地向下,向下……
到与地面接触的地方,我想收回视线,他提醒我不要停,用心看。我蹲下去,震惊了。
眼前是蚂蚁的出征,一只一只,速度恰好,几乎直线,拐弯有序,如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如大军在大路上的演练,没有喧闹,没有越位,没人指挥,没有特殊。这一条蚂蚁的长线,在我眼前走动,把我的心也震得一动一动的,这是谁的组织号召,谁的魅力驱使呢?
我看着它们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忽然快了点,马上慢下来,是翻越秦岭的垭口,还是过太行山的陡壁,是过天水到兰州的隧道,还是新乡到安阳的一架架山梁?忽然,有两只从队伍里逸出,我正在诧异,原来是对面也来了几只没有入队的蚂蚁,它们只是触角碰了一下,连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都不到,就瞬间加速,快步前赶,把大队抛在后边了。它们是通讯兵吧,得了上峰怎样的指示,要到总部或是别的分队急急传令吗?
这实在是浩浩荡荡的出征,无声惊人,却催人心鼓。这一路在它们眼里,是春花青草,秋月长空,还是骏马出谷,沙场点兵呢?它们身边,有飘落的黄叶,有打谷场上散落的黄豆,有有一下没一下刨食的鸡子,它们好像没看见不知道这些,压根不懂得什么是风景,只知匆匆行路,不会左顾右盼,徒发感慨。没有谁分心,它们心里好像只有使命,只有前方的目的地。路只是路,只是行脚之地,片刻的怠慢都是浪费,它们心里只有一个“一”字。
不是随意发挥,这是我从它们前行的姿态中最直接的感受。我也用木棍逗一下其中的一只,它只是稍停一下,稍一调整方向,又进入原来的序列。它怎么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呢?
这远征不会是作战吧,不是卫青、霍去病的出塞,倒像是军队的换防,快速而从容,所有的个体都统一安排。我眼光顺着它们的长队,一点点向前,一步步挪动,一米米延伸,一阵阵惊喜,终于发现它们到达几十米处的一棵洋槐树下,又顺树攀登,翻山越岭了。领头的蚂蚁劲头更足,它的步子轻快又加速,好像前程尽望了。我和长天踮着脚尖,张着嘴,一直看着,一直看到看不见第一只蚂蚁。我们回头,后边还是长队不断,蚂蚁王国好像倾巢出动了。
我和长天开始推测它们远征的原因。长天说他觉得树上一定有机关,要不它们不会动这么大的排场,我想想也是。我看这洋槐树,是我三十年前的亲植,虽不雄大霸气,也算蓊郁有荫了。它这些年立在门外,春叶白花,秋黄披金,冬顶墨枝,替我守护父亲,也替父亲眺望我的归来。父亲在门外坐着的时候,总是靠着它,他说在人他依靠我,在树他依靠它。每次归来,我总是要多看它几眼。
前段电路改造,不知谁把他的几根青枝弄断,现在枯硬,断了生机。几枝交会处,雨落下浸入,叶落下腐朽,尘落入依附,鸟粪也覆盖,这下面是否会中空呢?中空了会不会让蚂蚁发现看中,就安家高处,筑巢上空,成了高蹈的蚂蚁,雄迈的家族?
我没有爬上树去验证我的推测,长天要上去看看,我让他作罢。即便验证,是或不是又如何?蚂蚁的长征自有它的道理,我和长天的观望和设想当然也有我们的理由。蚂蚁没想到它们引起我们父子大清早的惊喜和惊奇,我们没想到蚂蚁行进竟如人类社会,甚至更沉静文明。我们和蚂蚁都该感激对方,这万象里的偶遇,这异类的沟通之喜。
不知道蚂蚁在树上的生活该有多么的美好。风吹树动,它们随着摇摆,是舞蹈还是荡秋千呢?春花满树,香味散开,它们会否张开大口,贪婪吸入?落花入巢,盖住那一只或几只,它们会否一起欢呼跳起,一起把落花当遮阳伞,或者避雨的蓑衣?叶落身旁,会否有几只大胆的家伙跳将上去,把它当作一艘小船,顺风荡下,看好落到地下的小水沟,它们雄心大起,使劲划开,意图放舟天涯?白雪封顶时,会有不安分的几只出来爬爬,在雪地上像个书法家或画家一样,非要留下自己幼稚而自以为是艺术品的印痕呢?
我给长天说着我的想象,他很高兴。他说蚂蚁在高处要安全得多,不怕雨水漫灌,不怕动物践踏,鸟们啄不住它,即便有蛇上来,也奈何不得它们,它们太小了,这近视眼的冷血者压根发现不了它们。孩子们想不到它们会如此高踞,他们爬上来的几率几乎没有。树上之巢该是蚂蚁最安全的选择,它们没有不在树上筑巢的理由。
我认同。我又说,哪里有绝对的安全?如果树被伐倒,蚂蚁会否如勾践,瞬间亡国呢?长天笑了,说爸你太书呆子了吧,树倒下,蚂蚁窝可能损毁,蚂蚁怎么能被摔死,你这简直就是想把一只鸭子扔到河里淹死吧?你听说过地震对蚂蚁有伤害吗?他们很快异地建巢,绝对不会断了生存。
我看见了少年的自信,少年满满的笑颜。
地下蚂蚁的长队,仍然前面看不见头,后面看不见尾。
当天,是父亲八十二岁生日,小雨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