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若狐
1.
我出生于京剧世家,从小跟随父亲和哥哥学戏,我的父亲是旦角王顺福,我的哥哥是武生王毓楼。
我第一次见到我此生的良人畹华,是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宛如墨色绸缎的星空之上,格外的美丽皎洁。我在烛红摇曳的灯影里,影影绰绰地看着对面走来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我的丈夫。
彼时,他是一位身着喜服的神情忧郁的帅气男子,看到我的瞬间,我敏感地发觉到他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顷刻间流光溢彩起来了。而我,也在与他眼神交汇的片刻,一颗心,沦陷进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那年我19岁,他17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2.
婚后,我才知道那时的他正处于人生的岔路口,如履薄冰,不知所措。
母亲离世尚不足四个月,而他又正处于嗓音变声期,也就是行话所说的“倒仓”。
对于他这个爱戏如生命的男子,在这样一个前途未卜的灰暗日子里,他心里的绝望可想而知。
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地迎着风无助地站在高高的凉台上呆呆地望着一群一群的鸽子飞向远方,渐行渐远地变成一个个小墨点,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
我要做你生命里的一道光,照亮你生命里的行程。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着,不仅开导他帮助他慢慢的走出萎靡,而且还竭尽所能地让这个愁云惨淡的家焕然一新。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不到一年,畹华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嗓音。
他又惊又喜,满心的喜悦溢于言表,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又蹦又跳。欢快的抱起我一圈一圈地打转,兴奋的说,“明华,我终于可以唱戏啦!终于可以唱戏啦!”
我眼睛潮湿,有清泪滑落。内心盛大的喜悦好似扑楞楞煽动着翅膀飞翔的白鸽一样,飞啊飞啊,多么的欢快呀。
他深情款款地俯身贴在我的耳边,喃喃细语道,“有你,真好,我们要白首不相离!”
我莞尔一笑,沉浸在幸福的包围中。
那天,阳光明媚,庭院里的松柏郁郁葱葱,墙角的蔷薇随风摇曳,一朵朵簇拥着盛放,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梅家上下,喜气洋洋,人人都夸奖我勤俭持家,亦说是我给他带来了好运气。
他是我的夫君,为了他,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甘之如饴。
3.
自此,生活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像刚刚启动的火车一样,欢快幸福地轰隆隆的开向那光明的远方。我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极大地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不久,我们一双可爱的儿女相继呱呱坠地。每逢他散戏回家,不管多累,他总是像个大孩子一样高兴地与他们一起嬉戏玩闹,多么温馨的画面啊。
与此同时,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成了名角,演出应接不暇,应酬频繁不断。我看着他如此的疲于奔命,满满的心疼。
我用心地呵护着他照顾着他,而他,亦是特别的信赖于我,甚至外出演艺事务,也尊重我的意见,由我安排公事。
为他的扮戏改进化妆、发型、服装和画样,戏服设计制做、色彩和画样,使它们更加考究、精美。看着他惊喜、赞许的目光,我愈发的有成就感。
他演古装戏,我便绞尽脑汁地抽空在家里梳出各种各样的古装假发。即便如此的繁琐,我也不敢有丝毫马虎,一点一点地仔仔细细地梳好,同时也把自己绵绵不绝的情丝,悄无声息地梳在细软的假发里,尔后,整整齐齐地安放在一个小木盒里。
每每眯起眼睛,望着窗外万里无云的蓝天,灿烂的阳光,想到他轻松愉悦地把我梳好的假发,从小木盒里拿出来,往自己头上一套,一个精美的古代美人的形象便立刻出现在观众面前时,我的心里就装满了幸福,所有的辛苦也随风消散。
他的事业发展的如火如荼,为了让他大显身手,能够有更好发展,我思量再三,为了我的丈夫,我不得不孤注一掷地狠心做了绝育手术。他撩帘登台,我女扮男装地端着紫砂壶候在帘后,壶里是他最爱的胖大海和麦冬泡好的茶水,随时等他大段唱下来饮场子。
那时,我从未想过有些东西,冥冥之中早已经注定。
我寸步不离地跟随他一起出入戏院,仰望者自退,亦是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每每看到他扮相娇媚的在舞台上低徊长长的水袖,眼波流转,轻启朱唇地唱着一个又一个凄美故事,又旖旎又美丽,台下是人潮如流,我知道这是属于他的时代,我们也终于苦尽甘来了。
告别了昔日我们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小房子,我们搬进了一处由七所院落打通的大宅第,院中花园里有假山、荷花池、长廊,还种植了多种奇花异草及名贵树木,门口种着像极了蘑菇似的葱茏的倒垂槐。
4.
他已声名远播在外,而我们依旧夫唱妇随,鹣鲽情深。
这样的幸福美满,让我如坐在云端,如痴如醉,忘乎所以。而他亦是常常紧紧地拥着我,眼睛炯炯有神,激动地说,“明华,你是上天特意派来协助我的吗?你真是我的福星啊。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每每听了,我的心便如那盛开的花儿一样,幸福极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也成了众人眼中的完美女性的象征,受到人人的艳羡和追捧。
那个时候,连海内外的名流也均以拜访我们的“梅宅”为幸,以一尝“梅三桌”为荣,这里俨然成了最著名的民间外交场所。
而我,每次都会不辞辛苦、仪态万芳地站在倒垂槐旁迎送络绎不绝的客人。而他常常会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身边,爱怜地为我试去额头上的汗珠,抑或轻柔地抚平我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沉浸在盛大无比的赞扬和幸福之中,好似掉进了大大的蜜罐里,但愿日日沉醉不复醒。
5.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所有的美好,终究抵挡不了命运翻云覆雨的手。
尽管我衣不解带,事事亲力亲为的照顾我们的孩子,然而这场防不胜防的荨麻疹还是残酷地让两个孩子相继夭折。我一下子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在了水泥地上,摔的血肉模糊,片甲不留,支离破碎。
一切的一切,全在刹那间改变了。
他是梅家家族中兼祧两房的独子,不能无后。而我成了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孤苦妇人。
生活的变幻无常瞬间击垮了我,让我连一点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尤其是每每看到他回家以后,习惯性地呼唤孩子们的名字,抑或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大大的庭院里,等候孩子们像往常故意躲猫猫那样突然的出现。
泪水夺眶而出,看到他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来,我慌乱地用手捂住脸,可是汹涌而来的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里不断地流出来,流出来,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我那么那么的爱他,怎么能让他的人生有缺憾呢?
我拒绝了娘家人让我收养侄子做儿子的决定,同意他再娶。
我与他白头偕老的梦想,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被残酷的命运击的粉碎,只剩下满目凄凉的一地残渣。
6.
在劫难逃。
他娶了福芝芳,那个面如满月一脸福相的精明女子。
新婚之夜,他在我的房里踯躅徘徊,尔后坐在我的床边尽量一如既往的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可是终究缺少了什么。
我悄悄地隐在暗影里,让他看不到我伤感的容颜。这是他的新婚之夜,我怎能拂了他的兴致。
夜色渐浓,他迟疑道,“你歇着,我过去了。”
“那快去吧,别让人等着”我故作稀松平常地催促道。
他怜爱地看了我一眼,尔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我第一次看到夜夜与我同眠的枕边人渐渐离去的背影,悲伤逆流成河,枕头湿了一片又一片。
红烛依旧摇曳,蜡烛成泪。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7.
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默默地咀嚼寂寞与痛苦,悔恨、自责、悲恸一点一点的侵蚀着我,身体每况愈下。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奶妈听候福芝芳的差遣,把孩子抱到我的房里。果真是个聪慧的女子。
我看着眼前这个稚嫩的婴儿,眉眼里却都是他的影子,我悲喜交集。
他步伐轻盈地迈入我的房门,昔日的哀愁早已消失殆尽,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爱情的光芒。
我的心一寸寸的疼。
来不及看我一眼,便径自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婴孩,一脸的宠溺。
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
梅家,终于,有后了。
几多欢喜几多愁。
满月的那天,我把亲手缝制的虎头帽给孩子戴上,叫奶妈把孩子依旧抱回福芝芳的屋里。
我向福芝芳道谢:“姐姐身体不好,家中杂事还需妹妹料理,妹妹年轻健康,又有了孩子姥姥在身边帮助照看,所以,拜托妹妹呵护好梅家这根独苗。”
“明华,你真好。”旁边的他,一脸感动地看着我。
是的,我只看到感动。
我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笑容,但是泪水却在心里汹涌澎湃。我深爱的丈夫,已经是别人的了。
8.
哀莫大于心死,我的病愈发的严重。
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躲在黑黝黝的房间里,望着漆黑的夜空中那昏黄的一轮弯月,听到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我心痛的无法呼吸。
我努力吸了吸鼻子,可是,闻到的却是陌生的花香。我再也闻不到昔日庭院里墙角一簇一簇的蔷薇花那浓郁诱人的香气了。
曾经我生活的痕迹一点一点的被抹去,如今,连墙角的花儿也换了新。我知道,我也只不是一个多余而无害的人而已。
该做出决定了,三个人的婚姻,毕竟太过拥挤,总有一个人要退出了。
所幸,他的艺术事业一直顺风顺水的稳步向前,无需让人再操一丝一毫的心。我们相濡以沫的同行了十一个春秋,如今,我的使命也结束了。
9.
不久,我又染上了肺结核。他依旧日日来看我,可是,我已经不敢再与他相见。万一我的病传染给了他,如何是好。
我决意要离开了。
那天的天空阴暗,秋风萧瑟,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我看着我的畹华痛苦不堪的憔悴模样,眼角有不易察觉的泪痕,痛彻心扉。
有一刹那的犹豫,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如今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是那个一脸福相的女子。
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可是你,始终在我心里,即使爱已凉薄。
说好一起到白头,可是现在我也只能遥远的相守。
但是我不寂寞,只要他好,我什么都愿意,哪怕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上长长的奈何桥。
后记
王明华在特别护士刘小姐的陪同下到天津马大夫医院治疗。最后,一个人孤独地病死在天津。
王明华去世以后,梅兰芳和福芝芳一面派人赶往天津,一面为安葬王明华选购墓地。梅兰芳几经奔波,经反复比较,决定购置香山脚的万花山的山坡地,选购这块山地也因万花山的“万花”与梅兰芳的字“畹华”谐音。
梅兰芳亲自雇人在此平整,修建出一块墓地,又差人在四周栽植松柏围墙,南边正中栽了两棵倒垂槐,等待王明华灵柩的到来,择日下葬。
50年代,福芝芳和梅兰芳一起来到万花山散步,梅兰芳看到昔日自己种植的树都已经亭亭如盖矣,不由得无限伤感,转头对身边的福芝芳说,“我死以后就把我葬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