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家族

文/羊君小二

我们实在没有钱搬家,我们买不起楼房。

我家住在沿河岸而建的棚户区,河岸弯弯曲曲像一个褐色的瘦茄子,里面大部分房子都正对着马路,背倚着白云河,河的另一岸是绿油油的白云矿山,山脚下有个一米宽的石坑叫作龙井坎,里面盛满了从石缝里冒出的清冽泉水。

家里的房子坐西朝东,很早就能晒着太阳,对面的悬崖峭壁如镜子一样,折射出金黄色的光芒,金子铺陈在整条河谷之上,两岸的屋顶也闪烁着成熟麦穗的梦幻,尽头的天空一蓝到底。

“哎,你们慢走,慢走!有时间回来看看。”楼下传来我妈的声音。

我躺在二楼的阳台上细细聆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外面传来卡车发动的沉闷声响。我猛地坐起来,转身匍匐在低矮的屋顶下,从两张大床,以及未开封的酱油米醋之间挤出去,耗尽精力抵达到楼梯口,埋着头猛扑到楼下。

我爸正背靠着蓝色的商店柜台吃面,盆里的面条纠集成一堆小山,我妈看起来已经站在门口很久了,表情肃穆。

我朝外面踱去,一眼见到两辆拉着泛黄家具的货车,它们一前一后地驶在家门口唯一的道路上,慢吞吞地吐着尾气,我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顿时理解了我妈的表情。

我家周围的几户都搬走了,没办法,棚户区是个烂地方,暑假的时候经常停水停电,还好对面的山泉水没有干涸,能喝上水,没有电就点蜡烛,或者早点睡,着急给手机充电的话,要步行到很远的地方去,赔脸色求人家。

我妈转过头说:“话说他们还欠了咱家两包盐巴钱没付啦,就这么走了。”门口的黄狗似懂非懂地叫了几声。

我爸端着面碗说:“算了算了,咱们也不是经常管街坊邻居借东西吗?你来我往,有什么大不了的。”

“咱们家是开小卖部的,这样下去,不亏死了。”我妈转身取下挂在门后的白色围裙,抖了抖后穿上。

我转头问到:“爸,咱们什么时候也可以搬家?别人都走了。”

我爸眯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指,说:“傻儿子,你看看这里,前是罗马大道,后有观景平台,咱家独门独户相当于海景别墅了,换句话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隐藏的富翁,干嘛还要搬家呢?”

又说:“况且山上是旅游景区,咱们山下是景区的门户,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以后区政府为了面子好看,这一片儿棚户区肯定会被拆掉的。儿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拆迁家族。”

我啧啧:“没忘过,咱们是拆迁家族。”

我爸继续说道:“我现在都记得以前住在深山老林的日子,苦啊,还有,那条土路啊只有一米来宽,旁边就是绝壁,这不来了一场泥石流,有了安家费我们才能搬到这里。”我抹了抹眼角的泪。

我爸放下面碗,扭头问我妈:“唉,咱们今天中午吃什么呢?”

中午我妈做番茄炒鸡蛋,番茄都切好准备下锅时,才发现碗柜里没有了鸡蛋。

我坐在灶台前面看火,我妈递给我一串钥匙。我接过钥匙,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口,蹲下来打开了蓝色柜子的锁,伸手在里面翻找,门口的黄狗飞奔过来,在我脚边绕来绕去。

我掏出两包饼干,同钥匙一块儿揣进兜里,奔到附近赵阿姨家门口,阿姨走出来,觉得不好意思,没有收我的饼干。

于是,揣着两枚鸡蛋和两包饼干的我一路上欢呼雀跃,回来的时候,踮着脚把饼干藏在一个墙洞里,还往里面塞了一团报纸。

饭好了,我去叫我爸和我妹吃饭。沿着马路往上走百米左右,穿过一座高高的水泥桥,爬完一段陡坡后,视野突然开阔了。柏油路边有几棵矫健茂盛的黄桷树,正午烈日当头,影子依旧宽阔,树下有我爸和两个箩筐,筐里有两个西瓜。他戴着一个草帽,躺在椅子上一边打响指,一边摇头晃脑地哼歌。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说:“爸,吃饭了。”

我爸起身,感慨到:“哎,知道了。儿子呀,你怎么不喜欢唱歌呢?以前你爷爷和我都是唱歌的一把好手。”

我收起他长长的躺椅,拖着走向路边:“爸,我去叫我妹了。”

磕磕巴巴地走下柏油路的路基,再往下走十几个石板阶梯,就到了光秃秃的河滩,正午时分,河滩上每块圆滑的石头都炽热得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远远地,我一眼就看到了蹲在河边的妹妹。我喊到:“妹,吃饭了。”我妹答应了一声,站起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提着红色小桶往家的方向走。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柜台边,我爸捧着一碗饭,看来看去,叹了一口气,接着开始发表评论:“哎,又是豆芽,又是番茄炒鸡蛋,又没有肉。这顿饭我不吃了,全是素菜,我留着肚子准备吃好吃的。”

我端着碗抬起头,一眼看见了墙角新鲜的绿苔,接着又看到楼梯边那个已经好久不走的挂钟,看见厨房里不锈钢碗散发的寒光,转而低头,看见我妈的筷子在搪瓷盘子上戳来戳去,最后夹起一筷子的鸡蛋,放到我爸的碗里,嘟囔着说:“一天到晚吃现成的,还挑三拣四。你看这鸡蛋,不是荤菜吗?”

我爸似乎对我妈的回答早有预感,沉默之后,还是咽下了一碗老干饭。

饭后是有甜点的,我要感激我爸的生意,不好也不坏,刚刚剩下一两个西瓜作为甜点。我爸切西瓜的时候,家里的黄狗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黄狗皮毛顺滑,长得很漂亮,是路过的商人遗留下来的。

我大口啃着西瓜,问到:“爸,咱家没钱,为什么还要养狗?”

我爸看看我,再摸摸黄狗的头,说到:“儿子,不要忘了,我们家是隐形的富翁。至于为什么养狗,你看看,给它白米饭也照样吃得欢喜,摇头晃脑的,好养;你再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很友善?”

我仔细瞧它,它眉头紧蹙,吐着粉红色的舌头,老实巴交的样子像个心事重重的老头。

突然,黄狗大吼了一声,接着朝着后院奔去,我放下西瓜,尾随着它,果然在后院的水沟里发现一包醒目的垃圾。

我用树枝把它勾起来,穿过棚户区,把它扔到了尽头的垃圾堆里,我转过头,意味声长地看了一眼狗——我们是人仗狗势。

走到门口,我妹伏在我妈头上,右手挠来挠去,像往常一样在找白发,我爸承诺过找到了白发他就去找个正经工作。

“妈,今天又没有找到。”妹妹说。

“清茶一杯,喝完脸上红霞飞。”我爸得意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好吃懒做,国家补助。当时叫你爸在煤矿继续上班,他不干,非要辞职,现在怎么样吧,一穷二白。儿子,别学你爸。”我妈进屋,躺在红色木板上,背朝着我们开始睡午觉。

“我不是跟你讲了吗?有次塌方,我差点被埋在里面,再说倒卖水果没有什么不好的。儿子,你也应该像你妹一样,捉鱼来卖,上面景区的人很喜欢。听你爸的,没错。”我爸解释到。

我觉得我爸说得真对。

酒足饭饱后,我爸也去睡午觉了。一般在睡午觉前,他会先给黄狗摆个姿势,教它怎么躺,更舒服,黄狗也以这么一个固定的姿势乖乖地躺在地上,不过,这狗有时候让人难以理解,趁人睡着不注意,大中午的还跑出去晒太阳,也不怕中暑,琢磨着时间够了,再跑回来,装模作样地躺着。

我们四个人沉睡在临时搭建的红色木板床上,木板下面垫着一层纸板,尽管湿热的地气一层一层地袭来,也照样睡得不管不顾。

窗外白茫茫的阳光似刀尖,戳在眼窝里,刺进瞳孔正中心,树叶被晒干,它一而再地握紧了拳头,风吹热浪,汹涌澎湃,扑打在树的绿墙头,我的脊背上,一蝉落一抔盐,一翻身一层汗。

到点了,黄狗醒了,一颠一颠地跑来舔我的脚,接着舔脸,我也醒了,埋怨黄狗湿乎乎的热情。

“有人吗?”顾客来了,顾客是上帝,我坐起来,妹妹也爬起来了,她眯着眼吃完桶里剩下的西瓜,接下来要去河对岸找爷爷玩了。

我转头看见爸妈还在那里打呼噜,于是带着我妹走出门,偷偷地从洞里取出饼干,再跑回去轻手轻脚地把最后一个西瓜抱出来,叫她拿给爷爷。

“妹,记得跟爷爷说,他有退休金,这么热的天,就不要出去捡垃圾了。”我给她戴上黄色稻草编织的草帽。

我回去趴在柜台上,继续守着店,一辆接着一辆的崭新小车从我眼前驶过,留下宽阔迷离的尾气,像是原始森林里浓稠的白雾。

过了一会,我妈醒了,我急忙通知到:“妈,我妹去爷爷那儿了,我去找同学玩了。”

出了门,太阳如滚烫的黄油一样在周围铺陈开来,我低着头懒洋洋地游走在这锅黄油之中,不挣扎不蹦跶,冷漠地抹了一把汗,手臂竟然也快要融化了,柏油路黑黝黝黏糊糊的,排浪般涌向身体,我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巧克力色的沼泽地里。

黄狗跟在身后,垂头丧气,慢悠悠地摇晃着豪华的金色皮毛,同时露出粉红色舌头,听见它的喘气声后,我心咯噔一下,呵斥它:“狗,回家!听见了吗,回家!”它先是一愣,随后欢快地跑了回去。

我浑身燥热,烦闷不堪,路过废品站,突然想起什么,自南向北穿过整条柏油路,看见计划拆迁的几栋荒楼就立在不远处。荒楼入口处被红砖封死,所有窗户都被拆掉了,居民楼露出一双双空洞漆黑的眼睛。

我从一楼的窗子翻进去,埋着头在每个房间里穿来穿去,妄图在灰尘中搜索出战利品。最终,我找来几双破旧的皮鞋和几块木板,还在一个小柜子里搜到了一个海鸥样子的蓝色玻璃艺术品和一个生锈的音乐盒,放在手心掂量掂量,打算送给妹妹。

送之前,得先试一试发条,“咔嚓咔嚓”地拧紧再松开,忽然间,清脆的音乐响彻房间,接着回到我的耳边。惊奇的是,这是在音乐课上听过的,哦,贝多芬。时间在慢慢地溜走,回声一阵接着一阵传来,我差点以为已经把他召唤出来了。

房间越来越暗,出于好奇以及对于光的迫切需求,我一口气跑到了顶楼的阳台上,我想,住在这么高的地方,夏天房间里应该没有蚊子吧!下雨的时候,地上该不会到处都是蚯蚓吧!冬天的时候,关上窗户,烤着电炉,肯定是温暖如春吧!

我希望满满地踮着脚尖观看远处的棚户区,那里炊烟盘旋上升,在白云下消散,夕阳藏在白云后面,“嗖”的一下子掉落下去,身后阴凉袭来,我吓得一身冷汗,狼狈逃窜,走时还捡到一本书,敲下一根铁水管,最后拖着它在废品站卖了五块钱。

回家路上,有人在大院那里卖五毛钱一支的小布丁雪糕,甜腻的香味离我如此之近,摸了摸兜里的五块钱,柔软的触感证明它还在。还有那些穿着短裤的男孩子,在榕树下嘻嘻哈哈地打架,我耐着性子,围观了一会儿,快要睡着了,于是继续扛着木板,昂首挺胸地穿过棚户区。

石板路两旁的房子紧密地挨在一块,房门几乎都敞开着,门前各有一条淌着污水飘着菜叶的水沟,水沟上漂着一艘纸船,摇摇晃晃的,沾了不少泥水,那是穿着红围裙的小女孩放的,她盯着我肩上的木板,接着如同一条鱼一样溜进身后乌黑低矮的房间。

我的目光力所能及地延伸到每一户的屋檐和最深最黑的房间里,东边摆着一张红漆斑驳的木桌,西边又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白色塑料水桶,而最黑暗处则放着一排低矮油腻的小凳子。

这些人家稍有点钱的做小买卖,拮据的当清洁工,余下的男的大多当保安,女的则进入超市整理货物。哎,可惜这会儿路上的大人很少,全都钻进厨房忙碌了,我凯旋的喜悦骤减。

在转角遇见老刘,他是一个整天到处闲逛的老头儿,不像我爷爷一样,有正经事业。他看见我扛着的木板,夸奖我:“这板子经烧,当柴火很好,做几顿饭没问题。哎,在哪儿找的……真是个好孩子,长大后肯定会孝敬爸妈。”

他伸来干枯的手,想要摸我的头,我灵活地躲开了,露出狡黠的目光。

我继续扛着木板走到后院,看见我爸站在木梯上,木梯一头靠着阳台,另一头抵在院子的臭水沟上,他举着锤子对着阳台的一角敲敲打打。我妈在水沟上面的厨房炒菜,灶门里的火快要灭了。

“我爸在下面干嘛?”我推门问到。

“房子后面的阳台快要垮了,我叫你爸去砌一个水泥墩子支撑一下,结果你爸嫌麻烦,跑到山上,扛了一棵光秃秃的刺桐树回来,撑在那里,说这样就行了。”我妈转身把洗菜水泼在后院。

“唉,下面有人,上面的人注意不要乱倒水!污染环境啊!这水沟已经够臭了。”我听见我爸的声音。

“我偏要倒,自己移过去点!”我妈转身端来了洗碗水,一泻而下。

“我站在梯子上,你倒是告诉我,怎么移嘛!除非这梯子长了脚。”我爸愤然地从梯子上爬下来,不时要腾出一只手,随时准备拍死身上的蚊子。

后院阳台下是排水沟,那是蚊子的天堂,我趴在阳台上看我爸,注意到水沟边的芋头叶子,它每天承受着水的冲击,茎干倒向一边,叶子也由绿转黄,快被折腾死了。

“我妹啦?”我转身问我妈。

“河边的,捉鱼啦!”

我转回厨房,正打算用小炉子烧开水,给我爸泡茶喝,却发现小炉子上搁着一个“咕噜咕噜”作响的砂锅,问到:“妈,这里面是什么啦?”

我妈边炒菜边说:“炖的蹄髈。今天你爷爷给了你妹一百块的零花钱,晚上我们吃好一点。”

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开始埋怨:“阳台怎么能用一根树干去撑着呢?”

我爸解释到:“反正都要拆迁,你管他的呢。”说话的同时,还在聚精会神地用筷子夹一颗花生米。

我妈解下印着某个味精牌子的白色围裙,嘟囔着:“就想着拆迁,也不想想去找一个好工作。”

我爸语气软下来,说:“我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你看,上面旅游区的水果,都靠我一人来供应。”

又说:“你想啦,树干是有生命的啊,水泥柱哪能比上它啊!”

最后红着脸补充到:“难不成你要我站在下面,每天举起手把它撑着啊?”

我妈坐下来,刚端上饭碗,叹了一口气,我爸就说话了:“哎,买来了蹄髈,却没有备辣椒蘸水,失策,你们等着你爸啊,给你们做油泼辣子。”

我爸“噔噔噔”地跑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找调料,还问我妈,怎么没有辣椒面。终于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扒拉出几只有年代感的红辣椒,放在炭火里一燎,再用湿帕子把上面的灰烬擦干净,丢进塑料袋子里,放在手掌中间,左右揉搓几下子,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辣椒抖落在小碗里,加上蒜末和一小撮盐,淋上酱油,乐呵呵地摆在饭桌的正中央,挥挥手,吆喝着我妹和我:“你们吃啊!相信我,蘸着很好吃的。”

我妹夹了一块肉蘸蘸,尝试着咬了一口,愣了一下,惊讶地对我说:“哥,真的好吃,你尝尝。”我妹把剩下的一小块夹给我。

“嗯嗯。”我敷衍地回复她,在咽下几口干饭后,蓦然发现,在那个大家普遍不富裕不起眼的棚户区里,我们家现在因为没有辣椒面,显得更不起眼了。

高楼那么多,我真的想逃离这个地方。



到了傍晚时分,天依旧燥热,我扛着一床凉席走在河岸堤坝上,腋下夹着一本书,选好一块干净的地后,就铺好凉席,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只是那作枕的书过于坚硬,或许睡在稻草上更加舒适,而且还有令人愉悦的声音。

堤坝下面流动着叮咚作响的河水,有冷风从那儿吹来,像柔软的海藻一样,一阵一阵的,刚触碰了一下身体,立马又涌入新的洋流。等月亮升起来后,青蛙便开始了声嘶力竭的嚎叫,似乎在为月亮的爬升进行一场别样的加油助威。

模糊之间,我听到有人赤脚跑来,那声音啪嗒啪嗒的,由远至近,渐为清晰。忽然地,一双冰凉的小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昂起头,睁开眼,月光似轻纱薄雾般铺在脸上。

妹妹摇了摇我的胳膊,说:“哥,我带你看样东西,跟我来。”

我起身跟着妹妹,故意与她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而她照样啪嗒啪嗒地赤着脚跑在堤岸的边缘,下面就是河流,我想,如果她将要摔下去了,必要时我可以拉她一把。

我们来到了龙井坎,泉水从里面流出来,顶上有座失修多年的老房子,很久以前,也许有一颗种子掉落在里面,多年以后,就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从房子屋顶探出身体来,一有风吹,它的枝桠便开始轻盈地摇摆,这就像矗立在泉水旁的守护神,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眯着眼睛,俯视着人留不住的流水。

越往里面走,越加感到昏暗,我妹从泉水里提出来一个竹篮,里面装着一个西瓜。她把西瓜捧到我面前说:“哥,爷爷说他不吃,给我们的。”

“给我们的啊。”我重复道,微微耸了耸肩,摸索着寻找词句,“爷爷和刘老头待在一起吗?”

妹妹点点头。

“好吧,我们吃西瓜吧。”我掏出兜里的折叠刀,利索地把西瓜分成好几大块儿。

“拿给爸爸妈妈吗?”妹妹问道。

我没有回答,顿了一会儿,十分自然地点点头。

妹妹把西瓜装在篮子里,调整着它们的位置,然后递过来一块儿最大的,说:“哥,你吃这块儿。”

我歪了歪脑袋,说:“我提回去吧,太重了,你先吃。”我从她手里提过篮子,无论如何,还是要确定自己哥哥的位置。

“妹,在学校里累吗?”我把篮子移到另一只手上。

“不累,上学要读好多书,我喜欢读书。”

“你会不会觉得,在我们家生活很累呢?”

“为什么会累呢,哥哥?”

“就是说,没有盼头。”我拼命开动脑筋后挤出一句话。

“哥哥就是我的盼头啦。”

我的大脑里似乎响起震撼的钟声,甚至有几秒钟不能说话,过后我点点头,说:“哥哥会努力的。”这话好像有几分背水一战的余韵。

最终,我们在河岸的一角找到了摇着蒲扇同样歇凉的我爸,还有趴在草丛里找野菜的我妈。

我爸躺在藤椅上,轻轻地举起一块西瓜,查看红色的瓜瓤,点头说:“这最甜的瓜凑巧放在了最后。”随即张大了嘴,一口咬掉中心的瓤。

吃完的西瓜皮,需要留下来,一排排摆在藤椅旁边,等有空的时候再剁碎了喂给鸡。

我已经把我的凉席拖到了这边,光着脚丫踩上去,然后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想起那本书,便把那书举过头顶,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凑巧一只蚊子降落在书上,等我捉住了它时,它的身体已经被我的指头捏扁,尽管这是我的本意,但多少还是显得残暴。

我爸看着我用叶子擦去手指上的鲜血,点点头,露出欣慰的表情:“儿子,你手气真行啊。”

我爸的嘴角挤出几丝皱纹,继续问道:“儿子,看什么啦?”

“今儿在拆迁楼里捡的书。”我把书页合拢,露出封面,显示出几个大字:让妈妈生气的十个方法。

我爸哈哈大笑几声,说:“我们仨就够让你妈生气了。你相信爸爸,咱们这房子一定会被拆迁的。到时候咱们还有了你爷爷的房子,他的那套房变成钱,咱们这套直接换成新房。”

黄狗在一边热得吐舌头哈气,尾巴摇来摇去,我爸转头对它说:“狗呀,别摇尾巴了,多累啊!你都快成风扇狗了。”

我轻轻地叹息,我觉得我爸有时候说的话挺对的,有时候又好像哪里不对。

夜深了,风到了半夜变得更加沁人,不能在河岸过夜,太凉了。我摇了摇正在睡梦中的妹妹,按我妈的嘱咐把她背回家。

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经络分明的石板路上,我背着我妹,赤脚踏玉盘,这路熟,闭着眼睛也走得稳稳当当,背上的妹妹念叨着:“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我问道:“世上有几个白玉盘呢?”

“三个。天上,地上,心里。”我妹马上回答,看来是清醒了。

回到阁楼,我轻轻地把我妹放在床上,她挠了挠额头,我凑近一看,那儿有个小红疙瘩,给她抹了抹风油精,再在床底点燃了一盘蚊香。窗外传来阵阵蛙鸣,有节律的呱唧呱唧声,就像催眠曲。

我打开窗户,一眼望去全是河水,地上的,还有天上的,都散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月亮看上去比平时更大更圆,按照爷爷的话说,今晚适合打坐修禅。

如果没有肆虐的蚊虫,那一切就完美了。


  七

这天已经持续晴了一个月了,燥热到谁也不想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抱着茶壶往喉咙里灌水。

宁静的八月的下午,瓦房里我爷爷和刘老头在喝啤酒,刘老头故意给我爷爷一罐摇过的啤酒,看着啤酒沫子乱喷到爷爷身上,他开心狂笑。

我重重地放下茶壶,用力瞪大眼睛。我和我妹刚来找我爷爷,打算一起上山去找竹笋,这刘老头就提着一袋啤酒,不知是从哪里顺来的,硬是邀我爷爷喝一罐。

小房子里堆满了我爷爷捡的废品,最角落还有一个生锈的火炉,似乎哪儿都无法落脚,不管怎样,我和我妹还是蹲坐在门槛上,看着两个老头在光天化日之下喝着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牛。

刘老头晃了晃手里的罐子,说:“十年前工资几百块,现在几千块,未来肯定几万块。”

我爷爷静静地看着刘老头,说:“说得很有道理。”

“你知道吗?咱们住在5A级旅游区下面,就好比手握中国最贵的一个字——‘拆’。”

我爷爷附和道:“这楼啊!建了拆,拆了又建,我们就这样不断折腾。人花了大半辈子积蓄,从一个‘盒子’迁移到另一个‘盒子’,本质上不过是寄居在几个行李箱里。”

“没事啊,我儿子有钱啊,在市里买了好几套房子,说要接我去他那儿住,那不行啊,我最不喜欢城里了。结果你说怎样,那臭小子每个月硬是塞给我几大千,让我老头子吃好喝好,别节约。对了,你儿子这些年给过你生活费吗?”

宁静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我爷爷似乎才想起去找竹笋这件事,如梦初醒般放下啤酒,说:“你自个儿喝吧,钥匙就在花盆下,还是老规矩,走之前,锁好门。”

“只是偶然想到,顺便问问。”刘老头冲着我爷爷的背影说道。

我们仨戴着草帽,上面都写有“抵抗泥石流”的字样,那是某年涨大水,我爷爷划船参与送物资时,政府送的。

我爷爷解开岸边的缆绳,坐在了船头,我牵着妹妹,一前一后上了船。

“爷爷,你不怕刘老头偷你东西吗?”我选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你看到他做错事吗?”我爷爷轻轻地咳嗽一声。

“没有。”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那就不要乱说了。”我爷爷抬了抬下巴,把草帽也往上抬了抬,用力地划着船桨。

我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点点头说:“我明白。”

小船离岸越来越远,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道道微波在船尾扩散开来。不一会儿,小船便抵达了另一个野草丛生的小码头。

我爷爷弯着腰行云流水地系好缆绳,转过头招呼一声,便提着篮子朝着山间的一条小路走去,我们也跳下船,跟在他的身后。

踏入竹林,一片寂静,一边找竹笋一边前进,小路渐陡,似乎时间的步履也变得倾斜。我妹见远处有几根竹笋长得肥美,它们隐藏在一片生长着野草丛的斜坡中,姿态优美,仿佛是后背挺直,下颌收紧的森林模特。

我妹径直朝它们走去,接着果不其然踩滑了,一溜烟滑到竹笋那儿,这一路倒也顺畅,只不过,鞋子在滑行过程中,脱离轨道,滚落进了野草丛中,没了影子。

我爷爷找来竹竿,在草丛中探了探路,再往前走,就是悬崖了,那一只鞋掉下去了,挂在了一棵小树上,不高不低,悬崖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流。

爷爷说:“弄不到了。”

后来,我就背着妹妹走回了家,她趴在我的背上说,没事的,风会把它吹下去的。

我眨巴了一下模糊的眼睛,说:“放心吧妹妹,我捡更多的瓶子,卖了钱存起来,给你买新鞋。”



八月底,我在家里守店,我妈还是出去找野菜,据说哪一片河滩上又长起了新鲜的水芹菜。

到了傍晚的时候,雷声阵阵,天边压来一层厚重的乌云。我跑到二楼看,我妹妹在河滩上晾晒短短的头发,这边太阳已经消失了,她那儿还有一角是夕阳照着的。

她的头发每天像蔬菜一样蓬勃生长,像小白菜,西瓜一样,习惯被卖掉,也希望被卖掉。前段期间有人收头发,我爸看着我妹的头发被卖掉了,只收了一百块钱。

当最后一角阳光也被昏暗占据以后,我妹妹顶着豌豆大小的雨点跑回来了,我跑下楼,见着他们仨都回来了,各自手里攥着条毛巾,用来擦干头发上的雨水。

我妈妈也是短发,她的头发也被卖掉了。我曾经看过她长发的样子,温柔贤惠,如同她写的账本,无论是花的还是赚的,每一天每一毛每一块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字迹也工整好看,像打字机印刷出来的一样。

在冗长的电闪雷鸣中,雨下得越来越大,房间里闷得无法呼吸,蚯蚓从地面爬了出来,蜗牛也从后院阳台爬上来。

我爸挺着圆圆的肚子躺在藤椅上,默默地看着从屋檐掉落下来的雨珠,等着我妈的晚餐。

那肚子大概不是啤酒肚,因为他没有喝啤酒的习惯,不像我爷爷,那大概是喝茶的缘故吧。曾经街头有人在免费测血压,他兴致勃勃地跑去一测,结果是高血压,从此就有了头疼的毛病,也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其他,或者就是单纯地冲着对高血压这种疾病的敬意,头疼逐渐加剧,但他还是不敢吃药,怕吃上瘾。

我妈妈看着着急,打听到吃野菜可以治高血压,便有事没事都去采摘野菜。

饭很快做好了,有凉拌水芹菜,还有清炒白蒿,我妈妈一改往日的暴脾气,热情地给爸爸夹菜,并且说道:“来,多吃一点,降血压。”

“这是全野菜宴啦。”我爸说。

我妈不理我爸,继续给他碗里夹菜。

“我不吃了,留着肚子等下一顿好吃的。”我爸说。

“哦,下一顿是面条菜包的饺子。”我妈眯着眼睛吃了一口水芹菜。

听到这确定的回复后,我爸无奈地端起饭碗,正准备尝一口时,从那边雨的世界里,冲进来一群打着伞的人,带头的是我爷爷,他说刘老头不见了。

我爸沉默了几秒钟,一言不发地放下碗,说:“去河边找找看吧。”

我们终于等来了暴雨,它结束了旷日持久的炎热夏天,也带来了暴涨的河水,以及由河水运载来的各式鞋子,衣服和垃圾。

我们撑着雨伞在河边找了好久,夜色渐深,河流上一束电筒的光朝我和妹妹直射过来,我们看见了,那是爷爷在河上划着小船,我们激动地喊着,但爷爷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理睬我们。他的小船离我们越来越远,而他后面的船舱里,似乎平躺着一个人。

刘老头死了,据说是得了癌症,不想拖累儿子,跳河自杀了。他的葬礼很热闹,后来他的房子被儿子转卖给了从山上搬下来的一家人。

葬礼那天,我爷爷没去,因为他生病了,他躺在病床上,听着外面热火朝天的锣鼓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生前不热闹,死后瞎折腾。”

我坐在爷爷的床边,他摸着我的手掌,絮絮叨叨道:“你知道吗,老刘这么想孙子,他儿子却不让他去看孙子。哎,苦。小孙子,委托你一件大事情,你去他的房子里,找一样东西。”

我听从爷爷的嘱咐赶到老刘的房子,这地方远且偏,很少有人来,门口贴着干干净净的对联,开了锁进门,高粱绑成的扫把靠着墙倚着,房里很简单,一张铺着蓝色床单的大床,被子叠在床头,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年画,一张磨得发亮的桌子,上面倒扣着几个白色瓷碗,一双筷子插在塑料瓶里,还有一本书,封面卷着,暂时没有心思翻开看。

我弯下腰拉开藏在床下的鞋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包,再锁好门,一刻不停地跑回去,把包交到了爷爷的手上。

爷爷颤巍巍地一层一层地拆开塑料口袋,里面有一块金黄色的手表,一卷皱巴巴的钱,还有一双小袜子,他摸着手表,叹息了一声。

几分钟过去了,爷爷缓缓把手指移开,裹好的塑料包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我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把它转交到了刘老头的儿子手上。

                             


后来我爷爷给妹妹喂汤圆,导致妹妹异物阻塞,还好最后医生扣出来了。不多久,爷爷病情变得更加严重,半年后就走了。

在爷爷葬礼的那天,我划着他的小船在河上漫无目的地漂流,我妹在我身后哭得声嘶力竭,不停喊着:“爷爷,爷爷……”

而在河岸上,我爸我妈同样也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有病吗?快回来……”这时河上飘来一个东西,是妹妹曾经挂在树上的鞋子。

“哥哥。”我妹妹停止了哭泣,她捞起鞋子说,“这是爷爷送来的礼物。”

一年后,后院的阳台没倒,支撑阳台的刺桐树也生长得张牙舞爪,我们却要走了,响应棚改房的政策,我妈把小卖部的东西全部甩卖了,剩下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卡车就可以拉走了。

我们倾家荡产终于搬到了新房里,空气里充盈着来不及消散的水泥味。

我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充满疑惑地问我妈:“妈,这房子还没装修好吧?”

我妈说:“装好了呀!这装修,就是现在最流行的极简风。”

“什么风?”我问到。

“极简风。”

“就一毛胚房?”我再一次环顾四周,怅然若失。

我妈坐在木箱子上,忧愁地说:“以后靠什么为生啦?”

我妹叫了一声:“妈,你有白头发了!”

我妈惊愕地摸摸头,我爸则转身走向厨房,说:“哎,咱们今天中午吃什么呢?”

我听到后,缓缓地抽了一口气,反正,这就是结尾了,虽然结尾不那么完美,但一切都有了圆满的收场。

我走向阳台,盯着河岸,仿佛看见我爷爷穿着灰色的衣服,站在小船上,白云河正映着矿山,他一边划船,一边哼着悠悠扬扬的歌。

我突然想那个建在河岸上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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